冷。
彻骨的冷。
并非源于练功窟外呼啸的天山寒风,而是源于石室本身,源于那打磨光滑、常年浸润阴寒湿气的岩壁,更源于石室中央,那个不断以身体撞击坚硬石壁的少年。
步惊云。
他赤裸着上身,原本略显单薄的少年身躯上,此刻已是青紫交错,甚至有些地方皮开肉绽,渗出细密的血珠。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将凝聚着微弱内息的掌根,狠狠砸向面前一块特意凸出的、坚硬如铁的青黑色岩石。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石室内回荡,带着令人牙酸的骨肉与岩石摩擦的细微声响。
砰!
又是一下。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甚至不像在练功,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发泄,一种自虐般的疯狂。排云掌的图谱刻在另一面墙上,那云气缥缈、含而不发的意境,与他此刻狂暴凶戾的状态,截然相反。
恨。
无尽的恨意驱动着他。
雄霸的话语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心头:“…想报仇吗?”“…天下会不养废物!”
他不能是废物!
他必须变强!必须更快地获得力量!哪怕这过程需要碾碎自己的骨头,磨烂自己的血肉!
疼痛?
疼痛是最好的鞭子,能让他记住仇恨,记住自己的弱小!
砰!
这一次,撞击的力量过大,反震之力让他整条手臂瞬间麻木,腕骨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好像是扭伤了。
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对面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着血水,从他苍白的皮肤上滑落,滴在脚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红肿不堪的右手,眼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焦躁和不满意。
不够!
还是不够!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复仇的力量?!
绝望和暴戾的情绪,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面刻着排云掌图谱的石壁,那缥缈的云气线条,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他发出一声压抑如困兽般的低吼,再次扑上前,不顾手腕的剧痛,又要疯狂击打!
“错误的愤怒,只会烧毁自己。”
一个声音。
突然地,冰冷地,在这除了撞击和喘息之外再无别声的石室内响起。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步惊云耳中,如同冷水浇头。
步惊云的动作猛地僵住!
霍然转身!
目光如最警惕的野兽,扫视着石室!
空无一人!
石室门紧闭着。
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看图的,不是你的眼睛。”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毫无情绪波动,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是你的恨。”
步惊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一个方向——石室顶端那个唯一的、碗口大小的通风气窗!
声音,似乎是从那里渗透下来的!
“恨,是火。能焚敌,更能自焚。”声音继续道,平淡无波,“排云掌,云无常势,水无常形。其力在‘蕴’,不在‘泄’。你的恨,泄得干干净净,还剩下什么来‘蕴’?”
步惊云死死盯着气窗,全身肌肉紧绷,眼神中的疯狂和暴戾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警惕和…一丝被戳破真相的惊怒。
这个人是谁?!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你是谁?!”步惊云的声音沙哑撕裂,充满了敌意。
没有回答。
只有那个冰冷的声音,继续说着,仿佛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云聚于天,蕴雷藏电,方有倾天之威。一味狂轰滥炸,不过是…山间野雾,徒湿衣襟。”
“力,发于筋,源于脉,导于意。”
“意不凝,气则散。气散,则力浮。”
“你的力,浮得像无根之萍。打碎这石室,也伤不了真正的高手分毫。”
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凿子,精准地凿进步惊云混乱狂暴的心绪之中。
他本能地想要反驳,想要怒吼。
但对方的话语,却偏偏又隐隐切中了他那种无论如何疯狂击打,却始终感觉力量无法凝聚、无法爆发的痛苦和困惑!
是啊…
他的恨意宣泄得淋漓尽致,打得很痛快,很疯狂。
但然后呢?
除了满身的伤和疲惫,他获得了什么?
那石壁上的图谱,云气的流转,力量的收放…他从未真正看懂。
“闭嘴!”步惊云低吼一声,试图驱散这个声音,更像是在驱散自己内心开始动摇的念头。
“石壁右下角。”那个声音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最后说了一句,“三寸之下。若还能撬得动,便去看看。”
说完,声音彻底消失了。
无论步惊云如何死死盯住气窗,如何屏息聆听,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声息。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疼痛过度产生的幻觉。
石室内,只剩下步惊云粗重的喘息声。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汗水血水依旧在流淌。
但那疯狂的劲头,却似乎被那几句冰冷的话语,硬生生浇熄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又缓缓抬起头,看向那面刻着图谱的石壁。
云无常势…
水无常形…
蕴…
他的目光,第一次不再是充满仇恨地想要撕碎那图谱,而是带着一种极度复杂、混杂着抗拒、疑惑和一丝…被迫的思考,重新审视那些线条。
看了很久。
久到身上的血迹都有些凝固了。
他终于动了。
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他一步步走到石壁右下角。
那里看上去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同。
他蹲下身,用那只好手,尝试着抠挖地面与石壁的连接处。
岩石坚硬异常。
他挖了几下,指甲翻裂,渗出血来,却几乎没什么进展。
若是平时,他早已暴躁地放弃或用拳头去砸了。
但此刻,那个冰冷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若还能撬得动”。
一种偏执的、不服输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环顾四周,找到一块之前练功震落的、边缘略显锋利的碎石片。
他用碎石片卡进缝隙,一点点地撬,一点点地磨。
手指的伤口被摩擦,疼痛钻心。
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
咔哒一声轻响。
一块巴掌大小、原本严丝合缝的石板,竟然被他撬得松动了一些!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光,用手指扣住边缘,用力一扳!
石板被掀开了!
下面,是一个小小的、人工开凿的浅坑。
坑里没有秘籍,没有神兵。
只有一件东西。
一柄飞刀。
样式古朴,通体呈现一种暗沉的、仿佛历经无数岁月洗礼的乌金色泽,比聂风那柄更显古拙沉重。刀身同样薄如蝉翼,却自有一股沉凝之气。刀柄依旧是龙首吞刃,但那龙纹更加古老狰狞。
飞刀之下,同样压着一张纸。
步惊云的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柄飞刀。
入手冰凉沉甸,远超他想象的分量。
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柄轻巧的飞刀,而是一块寒铁,一座山岳。
他展开那张纸。
上面的字迹,与给聂风的那张同出一源,挺拔孤傲,却更显冷硬:
“力非散沙,意聚则凝。”
“云之磅礴,非在嘶吼,在吞寰宇之静默。”
“掌出三分,留七分。七分何处?问尔丹田。”
“——非赠礼,乃砧铁。能否成器,在尔。”
步惊云死死盯着那几行字。
目光锐利得似乎要将纸张刺穿。
力非散沙…
意聚则凝…
掌出三分,留七分…
问丹田…
这些字眼,像一把把钥匙,粗暴地撬开他因仇恨而闭塞的思维。
他猛地回想起自己击打石壁时的感觉,力量一泄无余,打完就散,确实像撒出去的沙子…
而石壁上那云气图谱,看似轻柔,却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后劲和变化…
难道…
自己真的…练错了?
一直以来的疯狂,只是南辕北辙?!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愤怒,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冰冷的、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那个神秘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
给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不可能!这世上绝无无缘无故的好意!
他一定有目的!
步惊云的眼神变幻不定,最终被一种更深的戒备和冷酷所覆盖。
他不会相信任何人。
但这柄飞刀,这些话…如果它们真的能带来力量…
利用!
他可以利用这一切!
无论对方有什么目的,他都要先榨干所有能利用的东西,转化为复仇的力量!
至于以后…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将飞刀和纸条同样贴身藏好,藏得比聂风更加隐蔽,更加小心翼翼。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
没有再去看那石壁,也没有再去撞击。
他走到石室中央,盘膝坐下。
闭上眼睛。
开始尝试着,按照那纸上所言,摒弃脑中翻腾的恨意狂潮,努力将精神凝聚,去感知、去引导丹田处那微弱却躁动不安的内息。
去体会那所谓的…“蕴”。
过程极其艰难。
恨意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反噬,干扰着他的心神。
但他凭借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强行压制着。
一次失败。
两次失败…
石室内,只剩下他越来越沉重、却也越来越缓慢的呼吸声。
一种新的、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危险的锤炼,在这个冰冷孤寂的石窟中,悄然开始。
窟外远处。
更高的山崖暗影中。
青衫人负手而立,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岩壁,看到那个终于停止自毁、开始艰难尝试“凝聚”的少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淡淡低语,随风而散:
“顽铁…亦需千锤。”
“恨火…或可锻刃…”
“只是这刃成之日…”
“…是弑敌,还是伤己?”
无人回答。
唯有天山的风,万年不变,冷彻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