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升高。
光线透过窗纸,在简陋的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炉火已熄,药香渐散,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旧木、干草和淡淡血腥气的、沉闷的味道。
步惊云再次陷入了沉睡。或者说,是一种更深沉的调息。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脸色虽依旧苍白,却不再透着死气,那紧锁的眉头也彻底舒展开来。体内那狂暴冲突的寂灭剑意与霍家战魄,似乎暂时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危险的和解,蛰伏于经脉深处,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或…蜕变。无人知晓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聂风仔细地为步惊云擦拭掉额角的冷汗和之前渗出的血痕,动作轻缓。他看着步惊云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冰冷棱角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昨夜之前,他还是毁灭一切的魔头;此刻,他却安静得如同一个疲惫的孩子。这种极致的反差,让人无所适从。
秦霜的内息运转了几个周天,脸色好转了许多,已能自行坐起。他看了一眼步惊云,又看向聂风,低声道:“风师弟,你也需尽快疗伤。”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大师兄惯有的沉稳。
聂风点了点头,走到屋角盘膝坐下,闭目凝神,风神腿的内息缓缓流转,修复着左臂的创伤和透支的经脉。屋内重归寂静。
无名依旧坐在桌旁,他没有再看书,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院中那几株在风中微微摇曳的枯草,眼神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投入激流中的巨石,无声无息地镇住了这方寸之地的所有躁动与不安。
时间,在这诡异的宁静中,一点点流逝。
晌午时分。
院外那条僻静的小巷里,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几个人。脚步轻盈,落地无声,显然都是身负上乘轻功的高手,正小心翼翼地朝着这小院靠近。
聂风和秦霜几乎同时睁开眼,警惕地望向门口。经历了昨夜连番变故,他们的神经已绷紧到了极致。
无名却仿佛未曾察觉,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
短暂的寂静后,响起几声有节奏的、轻叩门环的声音。三长两短,带着某种特定的规律。
无名这才缓缓收回目光,淡淡开口:“门未闩。”
吱呀一声,院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不是预料中的敌人,而是三个穿着粗布衣裳、打扮得像寻常樵夫或农户的汉子。他们面容普通,甚至带着些劳作的风霜痕迹,但眼神锐利,步伐沉稳,进入院子后便迅速而无声地分散开,占据了几个看似随意、实则能控制全院动静的位置,随即向屋内的无名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默契。
“先生。”为首一人低声禀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镇外三里,发现可疑蹄印,指向西北荒山,已派人跟上。镇东老药铺附近,有陌生面孔窥探,手法像是天下会外围的‘听风哨’,已被‘请’走。暂无其他异动。”
无名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轻轻挥了挥手。
那三人立刻再次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院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聂风和秦霜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凛。这些人,绝非普通村民!他们训练有素,行动高效,分明是一群精锐的暗卫或死士!而且,他们对无名那发自内心的恭敬,绝非一日可成。
这位自称“无名”的青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在这荒僻小镇,暗中掌控着如此一股力量?
无名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却并未解释,只是淡淡道:“雄霸吃了亏,丢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天池十二煞只是明刀,暗地里的探子只会更多。此地虽偏,亦非久留之地。”
他的目光转向榻上的步惊云:“他此刻状态特殊,如幼鸟破壳,脆弱亦敏感。外界杀伐之气过盛,易引动其体内未稳之力,再次失控。”
聂风心中一紧:“前辈的意思是…”
“须得尽快离开。”无名语气平静,“寻一处更僻静、更…‘干净’的地方,让他彻底稳固心境,疏导力量。否则,下次爆发,恐无人能再制。”
“去何处?”秦霜皱眉问道。天下虽大,但雄霸势力遍布江湖,何处才算安全?
无名沉吟片刻,目光似乎穿越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南方:“皖南一带,有山名曰‘慕名’。山中有一旧居,可暂避风雨。”
慕名山?聂风和秦霜都未曾听过此地。
“你们伤势未愈,不宜远行。”无名继续道,“今夜子时,会有人来接应。在此之前,勿离此院。”
他的话语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一切早已安排妥当。
聂风心中虽有无数疑问,但见无名不愿多言,且安排周密,便也只能拱手道:“全凭前辈安排。”
无名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重又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窗外那几株枯草,有着无穷的奥秘。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之前的宁静带着疗伤的舒缓,此刻的寂静中,却多了一丝山雨欲来的紧绷和即将踏上未知旅途的茫然。
午后,聂风换药时,步惊云曾短暂醒来一次。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疯狂,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和冰冷。他看了看正在为自己换药的聂风,目光没有任何波动,也没有丝毫感激之意,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然后,他闭上了眼,再次陷入那种深沉的调息状态,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聂风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掠过一丝寒意。眼前的步惊云,似乎比那个疯狂的毁灭之魔,更加…难以接近。
黄昏时分,院外再次传来那有规律的叩门声。
这一次,进来的是一个提着食盒的老妪。她满头银丝,步履蹒跚,看起来与寻常乡村老妇无异。但她放下食盒时,那看似浑浊的老眼飞快地扫过屋内三人,尤其是在步惊云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对无名微微颔首,便又佝偻着身子退了出去。
食盒里是简单的粥菜和馒头,还有一壶清水。
无名示意聂风和秦霜用餐。
饭菜入口,聂风微微一怔。这看似普通的粥菜,竟蕴含着极精纯温和的药力,入口生津,入腹暖融,对伤势恢复大有裨益。这绝非普通村妇所能烹制。
这无名小镇,这看似破旧的院落,处处透着神秘。
夜色,再次笼罩大地。
子时将至。
小镇彻底沉睡,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更添荒凉。
屋内的油灯,灯花轻轻爆了一下。
无名缓缓站起身。
几乎同时,院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车轮碾过土路的声音,以及一声模仿夜枭的低鸣。
“来了。”无名淡淡道。
他走到榻边,看了一眼依旧沉睡的步惊云,伸出手指,极快地在他人中、百会等穴拂过。
步惊云眼皮微动,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幽深冰冷,却带着一丝清醒。
“该走了。”无名道。
步惊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起身。他的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已能自主活动。
聂风和秦霜也站起身,内力运转之下,伤势已好了五六成,行动无碍。
无名推开屋门。
院外,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的乌篷马车。拉车的马匹皮毛暗淡,看起来再普通不过。车辕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车夫,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无名率先走出院子,步惊云默不作声地跟上,径直钻入了马车篷内。
聂风和秦霜紧随其后。
就在秦霜即将踏上马车之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地面,瞳孔骤然一缩!
月光下,那车夫投在地上的影子…其手握缰绳的姿势,拇指下意识抵住缰绳的细微动作…竟像极了天下会驯马苑中,那些专门为雄霸培育、驾驭烈马的、从不轻易示人的…御者!
秦霜的心猛地一沉!他猛地抬头看向那车夫,车夫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压低了一下斗笠。
聂风察觉到了秦霜的异常,低声道:“大师兄,怎么了?”
秦霜迅速收敛神色,摇了摇头:“没什么。”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弯腰钻入了马车。
无名最后上车,坐在了靠近车帘的位置。
车夫轻轻一抖缰绳,马车悄无声息地启动,碾着冰冷的月色,驶出了这条寂静的小巷,融入了镇外更深的黑暗之中。
马车内,无人说话。
步惊云闭目眼神,仿佛置身事外。
聂风心中思索着前路。
秦霜低着头,面具下的脸色变幻不定,那只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无名静静坐着,眼帘低垂,仿佛老僧入定。
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声响,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夜风。
前路漫漫,夜雾重重。
这辆看似普通的马车,正载着四个各怀心事、关系微妙的人,驶向一个未知的、名为“慕名”的目的地。
而车辙之后,无形的杀机,依旧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