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郑遐腆着脸,一路无话,他压根没想和坐在旁边的寇荣搭腔。这个寇荣今天的表现简直他妈的和汉奸无异,明显是有问题的!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就在眼前,但郑遐此刻还不想,也不能去捅破它,只能硬生生忍住这股闷气。
寇荣呢,表面上哼哼哈哈,心里却暗暗心惊。这位市残联来的郑科,和他平时打交道的那些机关干部太不一样了。那股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狠劲,作风的泼辣果断,都让他感到不安。
今天郑科在寇东溪那里放的一通狠话,言犹在耳,寇荣心里直打鼓,不晓得这位煞星回去后真的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他一边故作愤慨地痛骂寇东溪不是个东西,一边小心翼翼地劝慰郑遐:“郑科,为了公事气坏身子不划算呐!这些事儿,说到底还是让上面领导去定夺好了,咱们这些具体办事的小干部,操心太多反而徒增烦恼,您说是不是?”
“郑科,您看下一步……”
“郑科,这件事要不要提请市理事会出面协调?”
……
对于寇荣试探性的提议,郑遐始终一言不发,用沉默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软钉子。——有时候,对待这些基层的老油条,真没必要太客气!过多的回应只会让他们摸清你的底牌。
回到市残联,郑遐没有去老同事科室里转悠,而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他关上门,将自己扔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默默地梳理着今天这趟活水镇之行的纷乱思绪。
那个姓寇的警官,偏袒之意显而易见,但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让人抓不住把柄。不过,他有一句话给了郑遐一个提示——“要通过正常渠道解决问题”。
正常渠道?
什么是眼下最“正常”的渠道?
郑遐冷静地分析着。其实,最直接、最名正言顺的手段,就是搜集证据,正式立案调查寇东溪非法侵占国家资产,申请公安介入。一旦走上这个程序,什么关系网、什么阻力,在法律面前都将不复存在。但那样做的后果呢?必然是纪检、监察部门的全面介入,拔出萝卜带出泥,恐怕会牵扯出一连串的官员。届时,海门市残联,乃至推荐他来的老领导童理的政治前途,都将在这场风暴中风雨飘摇,这是童理绝对不愿看到的,也违背了自己来“灭火”的初衷。
所以,这条看似最“正常”的渠道,在当前形势下反而是最不能用的。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本质上是在既定框架内,矫正残联业务过程中出现的错漏,避免事态彻底失控。——那么,下一步的棋,究竟该怎么走?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不要先和童理汇报一下进展和困境?
不,没必要。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领导通常只要结果,过程如何曲折艰难,那是下属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也是童伟国一贯驾驭部下的核心信条。现在去汇报,除了显示自己无能,没有任何意义。
郑遐的思绪转向了刘聪亮。这个老战友,或许能帮上忙。刘聪亮在海门市公安系统内部人头熟,信息渠道多,至少可以帮忙深入打听一下寇东溪这个人的真实底细,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保护伞。
特别是今天在寇东溪那个所谓“果园”里的发现——厂房水泥地上那一片不易察觉的油渍。这绝非一个普通纸盒包装厂该有的痕迹。这不得不让郑遐怀疑:寇东溪的工厂,恐怕早就“挂羊头卖狗肉”,在生产别的产品了。也就是说,他极可能是套取残联的扶持资金,用来建设厂房、购置设施,转而经营着另一家工厂,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家违规的、甚至是非法的“黑工厂”。否则,何需如此戒备森严?养着凶悍的大狼狗,围墙上架设尖锐的铁丝网和密集的监控探头?
想想看,在那么偏僻的农村地带,他究竟在偷偷生产什么?这背后的利润,恐怕远超那点纸盒生意才对。
刘聪亮现在海阳区公安局干刑警,社会经验远比自己丰富,各种光怪陆离的案子接触得多,找他聊聊,说不定能理出些头绪,至少能判断出寇东溪可能涉足的领域。
一念及此,郑遐伸手就去拿床头的手机。
巧得很,他的手指刚触到屏幕,手机竟先一步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正是“刘聪亮”。
“哈哈,老虎!在海门呢?”。郑遐心里一动,果真是老战友,心有灵犀。
“是。正想找你呢。”郑遐回答道。
“找我?哈哈,是酒虫子痒痒了吧!”刘聪亮依旧是那副嘻嘻哈哈的腔调,“晚上一起吃饭!给你解解馋。”
“就我们俩?”
“还有一个人,你肯定认识。”
“谁?”
“老炮团三营的副营长潘晓丰,还记得吗?”
噢……郑遐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身影。潘晓丰,北山湾炮团的老人,江西兵。他干了四五年副营长一直没能升上去,早在部队撤编前四年就转业地方了。郑遐还是新兵蛋子的时候,潘晓丰那时是连长,还曾到团新兵连挑过兵,差点就把郑遐要到了三营。时光荏苒,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了。
“记得啊,潘副营长,我很有印象。”一听到是老战友,郑遐的心情也明朗了些,“潘副营长现在在哪儿高就?”
“和我一样,干上‘帽子叔叔’了。现在是正阳区公安局活水镇派出所的所长,正科级。混得挺不错。哪像我,折腾这么多年还是个小科员。”刘聪亮习惯性地嘟囔了几句,“行了,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去吃川菜,老地方。老潘做东!”
刘聪亮说完就利落地挂了电话。
郑遐握着手机发愣。怎么回事?“正阳区活水镇”这几个字,像几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他脑海里激荡起层层涟漪。这不是刚刚才从活水镇寇东溪的那个“狗窝”里铩羽而归吗?后脚,活水镇派出所的所长就通过战友关系找上门来了。——难道,这位多年未见的老连长潘晓丰,竟然和寇东溪这件事有着某种关联?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整个下午,这个疑问都在郑遐脑中盘旋。傍晚六点,他带着一脑袋的问号,推开了那家熟悉川菜馆包厢的门。
一进门,就看到两个穿着便装的男人站起身,正是潘晓丰和刘聪亮。
“老虎!”
“哈哈,你小子!”
三个老战友顿时笑闹成一团,互相捶打着肩膀,那股子军营里带来的热络劲儿瞬间冲散了初时的陌生感。
郑遐仔细打量了一下潘晓丰,当年精干的副营长如今发福了不少,头顶的头发也变得稀疏,脸上褪去了军人的棱角,多了几分官场历练出来的沉稳和圆滑。
潘晓丰也笑着端详郑遐:“老虎还是那头老虎,样子没大变,这一身的霸气……”
郑遐也打趣道:“潘副营长现在这派头,看起来倒像是潘政委了,更有领导风范。”
刘聪亮招呼服务员赶紧上酒菜。潘晓丰带来的竟是精品五粮液。
刘聪亮说:“潘所,你也太客气了吧?这酒得九百多一瓶呢!”
潘晓丰大手一挥,豪爽地说:“喝茅台现在确实有点困难,但五粮液还没问题,哈哈,今天和老战友聚首,必须喝点好的!”这股子豪气,倒依稀还有当年在部队时的影子。
刘聪亮开始给三人斟酒。席间,三人聊起了许多转业战友的现状,老政委现在金阳区干武装部部长,听说有望升任军分区副政委;然后是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和去向,都被一一提及,感慨着时光流逝和人生际遇的不同……
郑遐陪着喝了几杯酒,醇厚的酒液滑入喉中,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老潘这次邀约的真正目的。他可不相信这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战友聚会。
酒过三巡,刘聪亮瞄了郑遐一眼,开口道:“老虎,你得和潘所好好搞几杯,今天这个酒局啊,说白了,主要是冲着你来的。”
郑遐心中顿时雪亮,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果然是为了寇东溪的事!他不由得暗暗冷笑,这寇东溪的能量果然不容小觑,居然连这层多年前的战友关系都能如此迅速地调动起来。行!既然如此,且静观其变,看看这位领导究竟要如何开口。
这时,潘晓丰端起酒杯,面色更显红润,他看着郑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推拒的亲热:“老虎,我们俩干三杯再说话!”
郑遐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好,潘副营长,我敬您!”
“当”的一声脆响,两人连干了三杯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也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紧绷。
三杯酒下肚,潘晓丰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终于切入了正题:
“老虎,听老哥一句劝,东溪果园那趟子事……算了吧!”
老营长终于露出了这次酒局的真实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