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必常带着一个协警、一个干警下了车。
院子里四个人静静地看着一行警察走过来。梁宁宁心知,昨晚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
郑遐镇定自若:“张警官,有事?”
“你说呢?”张必常笑了笑,“喊着让你别给我找麻烦,你偏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张必常威严的目光扫过院子里几个人,目光在梁宁宁脸上多停留了几秒。梁宁宁双臂一抱,一双眸子平静地看着张必常。
张必常微微一怔,这女的不像是个普通城市女人,极少碰到这种气质的。莫非,是遐蛮子的老婆?这狗日的,这么好的艳福……
张必常收回目光,对郑遐说:“废话少讲,郑遐,我来是拘传你的。你涉嫌寻衅滋事、故意伤害等多项罪名,请你跟我们去趟派出所接受调查。”
张必常偏了偏头,一旁的协警走到郑遐面前,手里拿着一张拘传单子。
郑秀、李泉两个惊呆了。
“慢到!”耳边传来一声大喝,郑爸爸一阵风冲了出来:“常疤子你要欺负人是吧?”
张必常面色一正:“老叔,莫怪我,我是公事公办。”
郑爸爸青筋暴起,冲着张必常吼:“公你妈!遐娃是帮我们村里要账才打人滴!”
梁宁宁抽抽鼻子,眉头微蹙,这个公公也不是省油的灯,活脱脱一个老土匪。唉,这一个村的都是些什么人哟。
郑秀连忙劝住郑爸爸:“爸,你莫骂娘火,有话好好讲噻。”
李泉连裹着棉衣走过来劝自己的老丈人:“爸,不能骂警察。”
“骂了咋样?”郑爸爸继续吼着:“我有什么好话讲滴,鸡公寨的欠钱不还,该打!”郑爸爸指头一指张必常,“常疤子你试哈,你敢带走我的崽,老子到你屋里过年!”
张必常旁边一个干警走过来说:“老叔,你一把年纪了,莫讲浑话。”
郑遐说:“爸,你莫吵,我跟警察去摆道理,天大的事情扯得清。”
“不行!天大得事情过完年再讲!崽崽,你不晓得,常疤子是鸡公寨的人,他要讲道理哪里还有今天的事,这个人坏得很。”郑爸爸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硬是不让走。
张必常生气了:“老叔,你这样搞就不像话了啊。阻碍公务违法你晓得不?”
“违法?张老四违法你为什么不抓?”郑爸爸一句话就怼了回去。
就这会儿,厨房门口又传来动静,郑妈妈突然趿着棉鞋跑了出来,到家里的晒谷坪边站定,双手在嘴边拢了个喇叭筒,气沉丹田,尖声大喊:“岩田寨滴都听到——政府来人要抓我们遐娃喽——”
可能是郑妈妈年轻时候是个唱山歌的高手,这一身吆喝悠远绵长,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现场众人的耳膜被刺得嗡嗡作响。
嗐!郑遐阻拦不及,神情尴尬极了。
梁宁宁胸口一沉,重重地叹口气,——这就是我亲爱的婆婆呀,真不含糊!
梁宁宁和郑遐尴尬倒不算什么,张必常几个人却脸色一变,乡警都知道这一声吆喝将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
果然,郑遐家两百米处一座木屋子探出几颗脑袋,半晌,雪地上走出几个捧着饭碗的山民,歪着脖子看着郑家。
“岩田寨滴都听到——政府来人要抓遐娃喽——”一声类似于民族唱法的男声尖锐地响起,比郑妈妈的音阶只高不低,清晰入耳。
不到一分钟,这句长长的咏叹调在岩田村此起彼伏响起,渐渐汇集成嘹亮的山歌……
张必常三人脸色大变。
张必常喊:“喂喂喂!郑干部,你是公务员啊,是国家干部啊,你要懂法!你晓得你们村里的人这么干会有什么后果吗?”
郑遐无奈:“张警官,你鸡公寨出来的人不晓得乡里的行情,你叫我怎么办?”
“你、你要家属保持冷静,冷静!这样不利于解决问题!”一旁的干警也叫起来。
警察们还没和郑遐说上几句话,情况已变。寨子里家家户户走出来一个两人,快步向郑家靠拢,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足迹……
梁宁宁和李泉两个看呆了。
张必常身边的干警急了:“郑干部,你签个字!我们赶紧去派出所!”
张必常说:“不用签了,先去派出所再补签!我们先上车。走!”
郑爸爸把儿子抱住,冲着张必常骂:“你敢!”
就在这乱糟糟的当口,支书和宋老歪带着一大帮村民急哄哄地跑了过来。
支书大手一挥,猛吼一声:“常疤子!人,不能带走!”
宋老歪气呼呼地冲到张必常面前,连珠炮似的问:“还让不让人过年了?咹?政府就这么不讲道理?咹?鸡公寨的人没咋地,倒先抓我们要账的?咹?”
“你们俩一个是支书,一个是村主任,都是党员干部!要懂规矩!” 张必常又气又急。
支书说:“老子这个支书要不回寨子里欠的钱,你妈逼你喜欢干支书你来干!”
宋老歪更是戳张必常的痛处:“你是为民执法,还是为鸡公寨执法?常疤子,你白披了这身警服!今天就是不能让你带人走!”
干警在一边劝说:“两位老叔莫捣乱,阻碍执法是要被拘留滴!”
话音一落,支书和宋老歪身后响起一片吼声,围观的村民个个挥拳,扯着嗓子喊:“来!来抓!狗日的把我们都抓了!”
一个黄毛青年跳到板凳上,振臂高呼:“岩田寨滴男人都听到!今年我们都去乡派出所过年好不好?”
好!——山民齐齐呐喊,声震四野,雪沫子都被震得簌簌往下掉。郑家院子里人声鼎沸,汇集的人越来越多……
郑遐被簇拥在汹涌的人群里,连话都插不上,只得干瞪眼,心想着这个场面如何收场才好哟……
三个警察相互看了看,张必常在抹汗,干警在抓耳朵,协警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在两个正编警察身后,生怕自己被当成炮灰。山民们不敢打警察,揍他这个协警估计没顾虑。
情况紧急,张必常往两位村干部身边凑,低声提醒道:“老叔,郑干部,这要搞成群体事件,你们几个脱都不了干系!”
宋老歪冷笑一声:“不打警察不砸车,算什么群体事件?老子就是不让你们带人走!”
支书毕竟被灌输过党八股,他比宋老歪多晓得一点厉害。支书喊道:“岩田寨的大小伙计们都听到,莫打人、莫碰警车,好不好?”
四周都安静下来,没有人答应喊好。山民个个鼓起眼珠子瞪着三个警察。
三个警察开始内心发慌,这他娘的,万一山民发癫要打人,一人打一拳头,几十个人冲上来,那就是几十拳,乱拳之下恐怕小命不保啊……
不过,村主任没有下命令,山民们终究没人动粗。
宋老歪带着一身火气,看了看现场,拨开挡在车头的村民,往雪地上一坐,把棉衣裹紧,尖叫道:“常疤子你看好了啊!老子今天就睡这里!警车要带走遐娃子,就从老子身上开过去!”
“噗通!噗通!” 话音刚落,宋老歪身边立马坐下来一片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个个一脸决绝。
郑遐眼眶一热 —— 这些淳朴的乡亲没钱没权,只能用最直接、最蛮憨的方式呵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