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暑热,如同黏稠的糖浆,笼罩着整个京城,连镇国公府这深宅大院也难以幸免。
庭院中的芭蕉叶卷曲着边缘,无精打采地垂着,池塘里的锦鲤也懒洋洋地沉在水底,躲避着灼人的日光。
然而,与这午后万物皆显倦怠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心深处那难以按捺的、愈发焦灼的涌动。
沈清韵在周先生门下学业日进,与太子萧景珩的书信往来也愈发触及经世济民的深层次思考。
她自身的光芒,便如同一颗被不断打磨的明珠,愈发难以遮掩地熠熠生辉。
这份耀眼,映照在倚梅苑王氏母女的眼中,便化作了日益沉重的阴影和如同芒刺在背的危机感。
王氏近来外出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且目的地几乎都是她位于城西的娘家——一个姓李的官宦之家。
李家的门第,原本比镇国公府逊色不少,王父官职不过五品。
但近年来,因着族中子弟颇善钻营,巴结上了几位得势的权贵,竟也渐渐有了些起色,在京城的中下层官员圈子里,也算勉强能说得上几句话。
每次从娘家回来,王氏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那是一种焦虑与希冀交织、不甘与算计并存的紧绷感,仿佛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却又担心那光亮转瞬即逝。
这一日,王氏又从李家回来,时辰比往常略晚了些,夏日的夕阳将她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
她一进倚梅苑的院门,便立刻屏退了所有随行的丫鬟婆子,只留下心腹张嬷嬷在门口守着,自己则径直走进内室,反手轻轻掩上了房门。
沈清月早已在房中等候多时,见母亲归来,连忙起身迎上,一双美目中充满了期盼与紧张。
“月儿,”
王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将她按坐在窗下的绣墩上,自己则凑近前,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窗外的蝉鸣听了去,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你外祖父今日托了极可靠的人,费了好大周折,才打探来的消息!”
沈清月的心骤然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紧紧盯着母亲。
王氏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
“是吏部张侍郎家的夫人!
前几日在一次不大不小的私宴上,张夫人与她几位交好的夫人闲聊时,话里话外透露出……有意要为自家那位年方十五的嫡次子,开始相看合适的媳妇了!”
“吏部张侍郎?”沈清月闻言,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掌管天下文官升迁考核,权柄极重!
张侍郎更是当今圣上颇为倚重的臣子,其家世清贵,门风严谨。
他的嫡次子,听闻年少有为,读书刻苦,人品端方,虽非长子不能承袭主要家业,但凭借张家的权势和自身的才学,将来前程必然不可限量!
若能嫁入这样的人家,对于她一个庶出的国公府小姐而言,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大机缘!
这无疑是一条能够彻底改变她命运、甚至让她扬眉吐气的康庄大道!
王氏仔细观察着女儿的反应,见她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渴望,心中更是笃定,继续说道:
“张夫人当时说了,选媳不求家世非得是顶顶尖儿的勋贵,毕竟他们张家是清流文官出身,更看重姑娘本身的品性。
说是要模样周正,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关键是……关键是……”
她刻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清月一眼,加重了语气,“最好是性子柔顺、懂得持家、孝敬翁婆的,言下之意,便是要易于相处,不便给婆家添麻烦的。”
她特意将“柔顺”二字咬得极重,目光灼灼地看着女儿,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沈清月立刻心领神会。
母亲这是在点醒她,与才华横溢、锋芒渐露、自有主见的嫡姐沈清韵相比,她沈清月若能将自己“柔顺”、“乖巧”、“易于拿捏”的一面充分展现出来。
或许反而更能迎合张侍郎夫人这类希望儿媳安分守己、便于掌控的贵妇人的心意!
这不再是才艺的比拼,而是心性与形象的较量!
一股混杂着希望、激动与巨大压力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沈清月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母亲……这……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可是我们如何能……能让张家,让张夫人注意到我呢?
我们与张家,素无往来啊……”
王氏脸上露出一丝带着得意与算计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外祖父家虽与张家不算深交,但总算还有些拐弯抹角的门路可走。
下个月初八,正是张侍郎家老太君的七十大寿!
张家必定要大操大办,广邀宾客。
你外祖父已经设法弄到了一张寿宴的帖子!
到时候,母亲就带着你,以李家亲戚的名义,一同前去贺寿!
这可是能踏入张家门庭、在张夫人面前露脸的绝佳机会!”
沈清月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雕梁画栋的侍郎府邸,看到了自己温婉得体地出现在张夫人面前的场景。
她激动地抓住母亲的衣袖:“真的吗?母亲!我一定好好准备!”
“光有决心还不够!”
王氏神色一肃,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语气变得异常严厉和具体,“从今日起,到你外祖父家寿宴那天,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你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所有杂念都抛到脑后,一心一意,只为这一件事准备!”
她开始事无巨细地规划起来:
“首先,是才艺!
琴棋书画,不必像上次赏花宴那般追求惊艳夺目,但必须样样娴熟。
尤其是琴技和刺绣,要能达到信手拈来、不出差错的程度,关键时刻能拿得出手,彰显你的教养,但切忌过分张扬,抢了主家风头。
其次,也是顶顶重要的,是仪态和谈吐!”
王氏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女儿全身,“从走路的步态,到行礼的姿势,从微笑的弧度,到说话的音量、语速,每一个细节,都必须给我反复锤炼!
要笑得温婉含蓄,不能露齿,眼神要低垂恭顺,不能四处乱瞟,说话要轻声细语,不能急躁尖锐!
尤其是你平日里那些小性儿,那些不服输、爱计较的心思,统统给我收起来,藏得深深的!
在张夫人面前,你要展现出的,必须是一个贞静贤淑、知书达理、性情柔和、最好……是带点怯生生、需要长辈指引模样的大家闺秀!
要让张夫人觉得,你是个懂事、好拿捏、将来过门后不会生出是非的媳妇!”
沈清月被母亲这番细致入微、甚至有些苛刻的要求说得心头一紧,但想到那诱人的前程,她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坚定地道:
“女儿明白!女儿一定做到!”
“好!这才是我的好月儿!”
王氏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绝,“至于韵丫头那边……”
她冷哼一声,“她越是出色,越是显得你能容人、不争不抢的性子难能可贵!
到时候,两相对比之下,孰优孰劣,明眼人自有公断!”
密谈之后,倚梅苑仿佛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紧张备战的堡垒。
王氏动用了自己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不惜重金,为沈清月量身定制赴宴的衣裳首饰,务求在低调中彰显品位,在素雅中透出贵气。
同时,她又通过娘家关系,悄悄请来一位据说曾在某位郡王府教导过小姐礼仪的、极为严苛的老嬷嬷,每日秘密入府,对沈清月的言行举止进行近乎残酷的强化训练。
一个眼神不到位,重来;一个步子迈得不合规矩,重来;一句回话的语气稍显生硬,重来……
沈清月常常练到腰酸背痛,笑容僵在脸上,双腿如同灌了铅,但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抓住这次机会!
与此同时,王氏也开始在府中不动声色地、更加隐秘地散布一些话语。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直白地抱怨或比较,而是换了一种更为“忧心忡忡”的口吻。
有时,她会对着心腹的婆子“感叹”:
“唉,咱们大小姐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小小年纪,学问、管家、经营铺子,样样拿得起来,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只是……这般厉害,将来也不知哪家府上的婆婆能驾驭得了?
这媳妇太有主意,怕是……”
有时,她又会“无意”中提起:“这女子啊,终究还是温婉些好,太过聪慧外露,未必是福气。
老祖宗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至少家宅安宁不是?”
这些话语,如同细小的、淬了毒的冰针,借着下人们交头接耳的渠道,悄无声息地在府邸的角落弥漫开来。
试图潜移默化地扭曲人们对沈清韵的看法,为她贴上“强势”、“难缠”的潜在标签,从而反衬出沈清月的“柔顺”与“宜室宜家”。
这些暗地里的动作,尽管王氏自认为做得隐秘,但又如何能完全瞒过执掌中馈、耳目灵通的林氏?
没过几日,林氏身边最得力的周嬷嬷便将倚梅苑近来的异常动向,以及府中悄然流传的那些阴柔话语,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上来。
林氏听完,端坐在锦华堂正屋的暖炕上,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光滑的沉香木念珠,脸上并无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微微冷了几分,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她沉吟片刻,对周嬷嬷吩咐道:“我知道了。
不必打草惊蛇,且由着她去。
只是,韵儿那边,你多费心盯着些,她院里的丫鬟婆子,尤其是近身伺候的,底细都要再仔细过一遍,确保干净稳妥。
另外,告诉外院的门房,往后倚梅苑那边若再有生面孔的嬷嬷进出,不必拦着,但需暗中记下相貌时辰,报与我知。”
“是,夫人,老奴明白。”周嬷嬷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林氏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庭院,心中一片清明。
王氏这是眼见嫡女势不可挡,狗急跳墙,开始不惜一切代价为沈清月的婚事铺路了,甚至试图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诋毁韵儿,以抬高月儿。
这场围绕女儿家终身幸福的无声较量,已然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她轻轻摩挲着念珠,眼神愈发坚定沉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看看,王氏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
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让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伤害到她的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