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镇国公府彻底静了下来。
值夜的仆役踩着青石板路,脚步放得极轻,将廊下最后一盏描金红纱灯笼取下,吹灭烛火。
蜡油的余温混着夜风里的凉意,很快散得无踪。
廊柱下,几个守夜的老婆子靠在一起打盹,此起彼伏的鼾声低低响起,白日里及笄大典的喧闹,像是被这夜色彻底吞没,连一丝回响都没留下。
唯有庭院里的草木还醒着,兰草的清香、晚香玉的甜润,混着雨后泥土的湿意,在空气里慢慢弥漫。
月光如水,洒在琉璃瓦上,又顺着屋檐淌下来,给青砖地、花窗棂都镀上一层薄银。
锦华堂内,烛火被剪得只剩豆大一点,暖黄的光晕刚好罩住床榻前的一小块地方。
沈清韵站在轩窗前,身上穿着月白色软绸寝衣,外罩件浅碧色绉纱长衣,领口绣着几茎兰草,简单却素雅。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发丝被夜风拂起,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刚卸了白日的礼服首饰,脖颈和肩膀还带着几分酸胀。
抬手揉了揉肩头,指尖触到微凉的纱衣,才觉出夜里的寒气。
“姑娘,风大,仔细着凉。”云鬓端着一碗安神茶走进来,脚步轻得没声音。
她把茶盏放在窗边的小几上,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素色披风,上前给沈清韵披上,“这都亥时过了,您今日累得狠了,该歇息了。”
沈清韵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温热的茶盏,拿起抿了一口。
枣仁混着百合的清香在舌尖散开,暖意慢慢顺着喉咙滑下去。“我再站会儿,吹吹夜风醒醒神。”
她转头看向庭院,月光把太湖石的影子拉得很长,池面上泛着细碎的银波。
白日里的景象,此刻在脑海里慢慢浮现:
宾客们的笑脸、乐班的丝竹声、父母欣慰的眼神,还有东宫内侍送来那只紫檀木匣时,满堂寂静的模样。
“白日里,东宫的赏赐送过来时,底下人都惊着了吧?”
沈清韵轻声问道,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个明黄锦缎包裹的木匣上。
云鬓点点头,一边帮她整理披风的系带,一边笑道:
“可不是嘛。那内侍刚说奉太子殿下之命,满院的贵人都起身了,连国公爷都亲自迎了上去。
打开匣子时,那柄白玉如意亮得晃眼,好些夫人都忍不住低声赞叹呢。”
“珠翠去打听了,说外头都在传,姑娘往后就是太子妃了。”
另一个丫鬟珠翠端着一碟精致的莲子糕走进来,放在桌上,“不过余嬷嬷已经去各院敲打了,谁也不敢乱嚼舌根。”
沈清韵拿起一块莲子糕,却没吃,只是捏在手里。
“空有传言没用,没接明旨,没行六礼,终究不算数。”
她顿了顿,看向两个丫鬟,“你们也记着,往后在外头,别听这些闲话,更别跟着附和。”
云鬓和珠翠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是,姑娘。”
“夫人白日里已经吩咐了,往后锦华堂的防卫要再加紧。”
珠翠补充道,“夜间巡逻的婆子加了一倍,门口也换了两个会拳脚的,姑娘出门,车马护卫也都备得妥妥的。”
沈清韵微微颔首,心里泛起一丝暖意。母亲向来谨慎,这般安排,也是怕她树大招风。
她太清楚,太子萧景珩的这份赏赐,是荣耀,也是麻烦。
“树大招风,这话一点不假。”沈清韵放下莲子糕,走到书案前,轻轻抚摸着那个紫檀木匣,
“今日我出尽了风头,暗地里眼红的,不知有多少。”
她打开木匣,里面的白玉如意静静躺着,质地莹润,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旁边是那卷《幽兰操》曲谱,明黄绫缎的封皮,触手光滑。
她拿起曲谱,缓缓展开,萧景珩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沈清韵轻声念着,指尖划过纸面,“他倒是懂我。”
云鬓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太子殿下的字真好看,听说他自幼跟着太傅练字,京城里不少公子都比不上呢。”
“不止是字好。”沈清韵合上曲谱,放回匣中,“他这份心意,太重了。”
这份重,她承担得起,也明白其中的深意。
萧景珩的青睐,能让她在京中贵女里站稳脚跟,能为沈家增添助力,但也会把她推到风口浪尖。
那些觊觎东宫之位的人,那些与沈家政见不合的派系,还有府里西北角那处小院里的人,绝不会看着她顺风顺水。
“姑娘是担心府里的那位?”珠翠察言观色,轻声问道。
沈清韵没明说,只是淡淡道:“往后行事,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她想起白日里,沈清月看她的眼神,满是不甘与怨怼。
王氏更是从头到尾没给过好脸色。
如今她得了太子的厚赐,那母女俩的心思,怕是更活络了。
“姑娘放心,”云鬓道,“余嬷嬷已经吩咐下去了,西北角小院那边,会多派人盯着,她们翻不出什么浪来。”
沈清韵点点头,不再多言。她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明月,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童年时在庭院里追着蝴蝶跑、在母亲膝头听故事的日子,是真的过去了。
从今日起,她是沈清韵,表字幽兰,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是被东宫太子属意的人。
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要学着扛起责任,学着应对那些明枪暗箭。
这些年,母亲的言传身教,让她懂了何为顾全大局;与萧景珩的书信往来,让她跳出了闺阁的方寸之地,看清了朝堂的风云变幻;私下里打理那些产业的经历,让她学会了沉稳应变。
她不是温室里娇弱的花朵,早已做好了迎接风雨的准备。
“姑娘,您看那是什么?”珠翠突然指向庭院角落。
沈清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黑影在墙角一闪而过,动作极快,像是府里的下人,又不太像。
她眉头微蹙:“去看看是谁,别惊动了其他人。”
云鬓应声,悄悄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她回来禀报:
“是西北角小院的周嬷嬷,不知在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见了奴婢,慌慌张张就回去了。”
“周嬷嬷?”沈清韵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想来是来打探消息的。”
珠翠咬牙道:“真是不知好歹!姑娘都没招惹她们,她们倒先找上门来了。”
“无妨。”沈清韵摆摆手,“让她们看,让她们猜,只要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她们再怎么折腾,也没用。”
她心里清楚,这只是个开始。往后,这样的试探只会更多。
但她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有信心应对。
就在锦华堂一片沉静时,西北角的小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王氏坐在床边,毫无睡意。
周嬷嬷刚从外面回来,压低声音禀报:“姨娘,锦华堂的灯还亮着,沈清韵还没歇息,正站在窗边呢。”
“她倒好,得了太子的赏赐,怕是睡不着觉,等着做太子妃呢!”
王氏咬牙切齿,双手紧紧攥着被褥,“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有这么好的命?”
周嬷嬷坐在桌边,给她倒了杯凉茶:“姨娘,您别气坏了身子。
咱们也不是没机会,只要沈清韵出点差错,太子殿下厌弃了她,咱们月儿就有机会。”
“差错?”王氏眼睛一亮,看向周嬷嬷,“你有什么主意?”
周嬷嬷凑近王氏,声音压得更低:“如今沈清韵风头正劲,府里防卫又严,明着来肯定不行。
但她往后总要出门赴宴、进香,咱们只要找个机会,制造点意外,让她丢了脸面,或是落下个不好的名声,太子殿下那样身份的人,定然容不下她。”
王氏听得心动,却又有些犹豫:“万一被查出来,咱们母女俩就完了。”
“姨娘放心,”周嬷嬷笑道,“这事做得隐蔽些,找个外人动手,事后推得干干净净,谁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王氏沉默了片刻,眼底的嫉妒与不甘最终压过了恐惧。
她点了点头:“好,你去安排,一定要小心,别出岔子。”
“姨娘放心,老奴省得。”周嬷嬷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容。
小院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两人扭曲的身影,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毒蛇,正等着伺机而动。
锦华堂内,沈清韵打了个哈欠,连日的忙碌让她确实有些疲惫。
她转身对云鬓和珠翠道:“收拾一下,歇息吧。”
云鬓连忙上前,帮她铺好被褥。
珠翠则把书案上的茶具、点心收拾干净,又吹灭了多余的烛火,只留下床头那一盏,光线柔和,不刺眼。
沈清韵躺在床上,却没立刻睡着。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萧景珩的模样,想起他书信里的见解,想起今日那份寓意深远的赏赐。
她知道,她与他的缘分,早已不止是简单的儿女情长,更牵扯着家族的命运,甚至朝堂的格局。
“太子殿下……”她轻声呢喃,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敬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姑娘,您还没睡?”云鬓守在床边,轻声问道。
“快了。”沈清韵睁开眼,看向云鬓,“明日一早,把那封信交给可靠的人,送去东宫。”
“是,姑娘已经吩咐过了,奴婢记着呢。”云鬓应道。
沈清韵点点头,重新闭上眼睛。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夜风轻轻吹着,带来草木的清香。
她知道,这一夜过后,一切都将不同。
她的人生,将迎来一个全新的起点。
前路或许布满荆棘,有明枪暗箭,有流言蜚语,有家族的责任,有朝堂的纷争。
但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小女孩,她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她会谨言慎行,勤勉修德,不辜负父母的期望,不辜负萧景珩的青睐。
她会像那株幽兰,在风雨中坚守本心,绽放属于自己的芬芳。
渐渐地,沈清韵的呼吸变得均匀。
锦华堂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和窗外轻柔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