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李家村,一群人也正为这事犯愁。
入夏的风带着燥热拂过李家村。河滩的沙地,在晌午的日头底下有些晃眼。往年,这地方除了几丛顽强的茅草,什么也养不活,是李家村顶顶没出息的一块地。可如今却铺展着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瓜叶层层叠叠,像给沙地盖上了床厚实的毯子,叶间藏着一个个圆滚滚、带着深绿浅绿相间条纹的果子——那是当初李晚离开前带着大家种下的“西瓜”
村长李顺蹲在地头,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拂过一颗离他最近的瓜。瓜皮青翠,墨绿的条纹蜿蜒其上,紧绷绷的,透着一股子饱满的生气。指腹下传来冰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感,他心头也跟着一坠,说不清是惊还是喜。他身边围着一圈人,李晚的二叔李有才、堂叔李有根,还有几个族里常在地里刨食的老把式,个个都和他一样,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亢奋和一种近乎惶恐的茫然。他们对着满地圆滚滚的绿疙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喉咙里像是塞了把干沙,谁也说不出囫囵话。
“这……这玩意儿,”李顺舔了舔嘴唇,声音发涩,目光黏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大瓜上,那瓜纹路深得像是刀刻上去的,“真就……成了?跟晚丫头当初抱给他尝的那个……一模一样?”
空气凝滞着,只有河风刮过沙地,卷起细微的浮尘,发出沙沙的轻响。没人接话。眼前这景象,实实在在,却又虚幻得像个梦。几个月前,李晚那丫头站在这里,指着这片除了荒凉一无所有的沙地,说要在上头种出金贵的“西瓜”来时,村里谁不摇头?这地,连最贱的茅草都长不旺,能种出瓜?简直是痴人说梦!可那丫头性子犟,眼神亮得灼人,又因着她先前捣鼓出的那些稀罕物事,加上这片沙地本就是鸡肋,丢了也不可惜,也就随她折腾。如今瓜是长满了地,可那能掐会算的丫头人呢?带着两个弟弟考院试去了,只留下一本薄薄的册子,上面画着些弯弯曲曲的藤蔓图样,写着何时浇水,何时除虫,何时要追一种闻着臭烘烘的“肥”。
他们这些以前大字不识几个的泥腿子,就靠着李晚“夜校”里教的几个字、那册子上简单的图样和她临走前掰开揉碎讲的那点法子,竟真把这稀罕物给伺候熟了!汗水滴进沙地里,连个印子都留不下,可这瓜,却结得如此实在。
李顺咂了咂嘴,扭头看向一旁的李有才和李有根问道:“这瓜……该是熟了吧……”
“熟是肯定熟了!”李有才猛地直起身,声音洪亮,像是要驱散众人心头那点飘摇的不安。他几步走到一个尤其壮硕的西瓜前,那瓜纹路清晰,瓜蒂处微微蜷缩干枯,正是册子上画的“熟透了”的样子。“晚儿那册子画得明明白白,错不了!这光景,跟她当初抱回家那宝贝疙瘩一模一样!”可话虽如此,他眼神里还是带着几分不确定。这沙地种瓜本就是新鲜事,大家跟着李晚忙了小半年,除草、浇水、施肥,哪一步不是照着册子上的规矩来?如今果子眼看着成了,心里反倒七上八下的,像是揣了只兔子。
堂叔李有根平日里话不多,此时也忍不住蹲下身,蒲扇大的手掌在那光滑冰凉的瓜皮上摩挲了几下,咧嘴笑了:“管它呢,摘一个尝尝不就知道了?晚丫头说这瓜甜得很,我可是盼了好些日子了。”
周围围着的村民,闻言都跟着点头。是啊,尝一口就知道了。可真要动手摘,大家又都迟疑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当这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 万摘早了,是生的呢?那岂不可惜了这好容易长出来的果子?
李有才看大家都磨磨蹭蹭的,索性卷起袖子:“都愣着干啥?天底下哪有看着瓜不敢下口的道理?总得有人当这头一个馋鬼!而且晚儿说了,这瓜皮韧着呢,就算摘早了些,放两天也能熟。你们不敢摘,我来!”他找了把锋利的小镰刀,小心翼翼地顺着瓜蒂割下去……
“有才叔!”
几声短促的惊呼响起,带着点劝阻,又含着压抑不住的急切。那镰刀在烈日下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咔”地一声轻响,那圆滚滚的西瓜就滚落到李有才怀里,这份量着实不轻,他抱着瓜往田埂上一放,累的只喘气。
“快,拿把刀来!”有人递过一把菜刀,李有才在瓜身上划了道圈,稍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西瓜应声裂开。红得发亮的瓜瓤瞬间露了出来,黑亮亮的瓜子像撒在红丝绒上的黑珍珠,一股清甜的汁水顺着裂口淌下来,带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瞬间驱散了几分暑气。
“我的娘哎,这瓤子可真红!
有人低呼出声。
李顺凑近了些,那股甜味儿更浓了,直往鼻子里钻。他记得去年李晚带回来的那个西瓜,就是这样的红瓤,当时只切了小半,一家人分着尝了,那甜味儿,比蜜还润,凉丝丝的,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口舌生津。
李有才也不磨蹭,拿刀切成几瓣,先递了一瓣给李顺,又给李有根和旁边的村民分了分。“尝尝,尝尝!”
李顺接过瓜瓣,那瓜肉饱满多汁,轻轻一咬, 清甜的汁水就在嘴里炸开,带着股清爽的凉意,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 。那甜味不够,反而有种润润的清爽,暑气仿佛一下子消了大半。“甜!真甜!比上回晚丫头拿的那个还甜!”他忍不住赞道,又咬了一大口。
“可不是嘛!”李有才嘴里塞得满满的,含混不清地说,“ 这沙地种出来的瓜,就是不一样!晚儿这丫头,真是有主意!
李有根吃得最快,一瓣瓜几口就下肚了,抹了抹嘴角的汁水,眼睛亮得像星星:“这味儿,绝了!咱村要是年年能种出这瓜,日子指定能好起来!”
“甜!甜的直冲天灵盖!”有人吃的汁水横流也顾不上擦,只含糊不清的嚷嚷。
“哎哟!下回晚丫头说种啥我都支持!当初要是跟着晚丫头,今日这大西瓜肯定有我家的一份,唉,这次白白浪费了机会!”有人懊恼的说。
短暂的、近乎癫狂的饕餮过后,沙地上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心满意足的叹息,和吮吸手指上残留甜汁的啧啧声。每个人都像被甘霖彻底浇透了一遍,从里到外透着一种饱足的慵懒。然而,当他们的目光从手中仅剩的瓜皮上抬起,再次投向眼前这片河滩沙地时,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东西,缓缓压上了刚刚被甜蜜浸透的心头。
满眼望去,全是瓜!
碧绿的瓜皮在烈日下泛着油润的光,墨色的条纹蜿蜒起伏,像无数沉睡的绿月亮,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一直铺到远处的河岸边。风掠过瓜田,拂过瓜叶,发出海浪般连绵不绝的沙沙声,仿佛在提醒着他们这份收获的庞大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