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好?!”张宝珠却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叮当响,脸上全是兴奋和解气,“晚儿姐姐这主意妙极了!就该这么治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也尝尝这哑巴亏是什么滋味!”她双眼放光地看着李晚,那眼神简直像找到了知己。
“雪儿,你听我说,”李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镇定,她探身靠近柳映雪,“你大嫂不是口口声声‘一家人’吗?那你下次去她铺子,也不必提钱。你就说,大嫂铺子里的料子看着真不错,正好你怀着身子,想给未来的孩子准备些上好的细软棉布做小衣小被。再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给娘(指赵夫人)做身新装的料子。你只管挑,挑那些好的、贵的,拿!拿够二百两的。”
她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记住,一定要当着其他客人、伙计的面,大大方方地说,声音不必大,但要让旁人能听清。你就说,‘大嫂,这些我先拿回去了,回头你记个账就行,咱们妯娌之间,哪用次次算得那么清楚?显得多生分!’——把她的原话,一字不差,还给她。”
柳映雪听着听着,眼睛慢慢睁大了。她想象着自己站在大嫂那光鲜亮丽的“锦绣坊”里,众目睽睽之下,用大嫂那套“一家人”的说辞,从容地拿走价值不菲的布料……大嫂那张惯会摆谱的脸,会是什么表情?震惊?愤怒?还是吃瘪的窘迫?这画面让她心头积压已久的憋屈,奇异地松动了一丝,一丝带着点报复快意的暖流悄然涌上。她看着李晚笃定而清亮的眼睛,那点子犹豫像春日残雪般消融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最终化作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顽皮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晚儿,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嘛!”张宝珠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拍着手,清脆的笑声在铺子里回荡,“痛快!这才是我认识的雪儿姐!晚儿姐姐,你这招太高了!”她看着李晚,那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个智勇双全的女诸葛,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亲近。
看着柳映雪终于展颜,张宝珠又如此捧场,李晚心里那点因赵大夫人无耻行径而生的怒气也消散了不少。她笑着摇摇头,顺手拿过柳芽放在柜台上的包袱,解开,取出里面卷好的一叠宣纸。
“好啦,烦心事有法子对付就行。”她将图纸在桌面上徐徐铺开,动作轻柔而郑重,“雪儿,宝珠,来帮我瞧瞧这个。”
宣纸展开,露出一套繁复而精美的婚嫁首饰图样。赤金累丝的凤冠,镶嵌着细小的红宝,凤羽的纹理纤毫毕现,展翅欲飞;点翠的步摇,蓝羽如深海,金丝缠绕的流苏末端缀着圆润的珍珠;还有成对的耳珰、镶嵌着剔透翡翠的镯子、精巧别致的压襟……每一张图都线条流畅,细节考究,既有传统婚嫁首饰的隆重华贵,又透着一种别致的雅韵和新意。这是她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婚礼精心准备的,一笔一画都倾注了心思。
“哇——!”张宝珠的惊叹脱口而出,她立刻凑了过来,眼睛瞪得溜圆,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图纸,只在上面虚虚地描摹着凤冠的轮廓,“太……太好看了!晚儿姐姐,这都是你画的?天哪!这得是宫里娘娘才有的气派吧?”她满脸都是纯粹的惊艳和喜爱。
柳映雪也仔细看着图纸,眼中满是赞叹:“晚儿的手笔,自然不凡。这凤冠的式样既端庄又灵动,点翠的配色也极雅致,比我们铺子里以往做的任何一套都要精巧。这做出来,必然轰动全城。”她抬头看向李晚,语气真诚,“晚儿放心,我这就叫老师傅来,一定用最好的料子,最精细的工,半点马虎不得。”
李晚含笑听着她们的赞美,目光掠过陈宝珠因兴奋而绯红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这姑娘,心思明澈,爱憎分明,喜恶都写在脸上,像一团热烈又毫无阴霾的阳光。跟她打交道,不用猜,不用防,直来直去,真是说不出的舒服痛快。李晚心想,这样的性子,确实很对胃口。她不由得又想起自己那个刚带着商队北上的二哥,性子沉稳可靠,最是包容,若身边能有这样一个鲜活爽利的人……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图纸上的细节拉了回来。
“这流苏的垂感,我总觉得图纸上表现力还不够,”李晚指着凤冠垂下的珠串流苏部分,“得跟师傅特别交代,金丝要细且韧,珍珠的排列疏密得……”
她正专注地说着,春桃忽然从门口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点紧张,压低声音对柳映雪道:“少夫人,大夫人身边的张嬷嬷往这边来了!”
铺子里轻松愉悦的气氛瞬间凝滞。
柳映雪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看向李晚,手指又无意识地揪紧了帕子。陈宝珠则立刻竖起了眉毛,像只进入戒备状态的小兽,低声啐了一口:“啧,真是晦气!闻着味儿就来了?”
李晚却只是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面色如常地将摊开的图纸不紧不慢地重新卷起,放回包袱里,动作从容,不见丝毫慌乱。她甚至对柳映雪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抬眼,平静地望向门口方向。
果然,一个穿着体面酱紫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妇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她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铺子,最后落在柳映雪身上,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
“二少夫人,您果真在铺子里。大夫人让老奴来问问,前些日子她替老夫人挑的那对儿翡翠镯子,您这儿可打磨好了?老夫人那边,可等着戴呢。”她特意在“替老夫人挑”和“等着戴”几个字上加了重音,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柜台里那些闪光的物件。
柳映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沁出汗来。按照以往,她肯定会硬着头皮说“好了”,然后眼睁睁看着东西被拿走,账目又添一笔亏空。可这次,她下意识地看向李晚。
李晚迎上柳映雪求助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对她轻轻颔首。那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柳映雪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张嬷嬷时,脸上竟也挤出了一丝温婉的笑容,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张嬷嬷来得正好。镯子昨儿刚得了,成色极好,正想着给大嫂送过去呢。”她顿了顿,在张嬷嬷略显诧异的眼神中,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对了,我刚刚去西市,正好路过‘锦绣坊’,瞧见几匹新到的苏杭软烟罗,那花色、那质地,给娘(赵夫人)做身新衣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一见就喜欢,想着大嫂眼光向来是顶好的,就做主先拿回来了。麻烦嬷嬷回去替我带个话,就说让大嫂先看看,回头记个账便是,自家人,不用急着算这些细账,显得生分。”
柳映雪这番话,语调温温柔柔,字字句句却像裹着软针,精准地刺向对方最虚伪的面具。她甚至学着赵大夫人惯用的那种“为你好”、“替你想”的体贴口吻,把“记账”和“生分”这几个字眼,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张嬷嬷脸上的刻板笑容彻底僵住了,像一张骤然干裂的面具。她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个短促而古怪的气音,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她显然没料到一向温顺忍让的二少夫人,竟会突然使出这么一手!这软钉子碰得她措手不及,准备好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噎得她老脸一阵青一阵白。
铺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张宝珠死死咬着下唇才没当场笑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满脸的幸灾乐祸和痛快。李晚则平静地站在柳映雪身侧,目光淡淡地掠过张嬷嬷那张精彩纷呈的脸,仿佛只是看了一场微不足道的哑剧。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柳映雪有些微颤的手臂。
柳映雪感受到李晚掌心传来的温度,那点因初次“反击”而生出的紧张和不确定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她挺直了背脊,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眼神却比方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定,静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看着哑口无言的张嬷嬷。
空气仿佛凝固了。柜台后,柳芽悄悄探出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门口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映着张嬷嬷那张阵红阵白、尴尬至极的脸,也映着柳映雪努力维持镇定却已悄然焕发出不同光彩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