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不为所动,继续宣布:“此外,采买定价,从明日起,需由我本人与账房孙先生共同确认签字,方可执行。叶宇航,”他看向门口方向,叶宇航立刻挺直了腰板,“你也跟着一起,学着点,负责监督采买物品的质量、斤两,要是出了问题,我拿你小子试问。” 这是将油水最大的采买权,牢牢抓在了自己人手里,并置于监督之下。
“好咧!放心吧,李掌柜!”叶宇航笑着回答,他知道表哥的意思。
“后厨用料,”李奇的目光转向后厨管事赵师傅,那是个头发花白、脾气耿直的老师傅,“每日开市前、收市后,由我与赵师傅共同清点核销,账物必须相符!” 这是要断了后厨虚报损耗、夹带私藏的路子。
赵师傅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和痛快的神色,大声应道:“掌柜的放心!老赵头我盯着呢!” 他这一嗓子,倒是压住了不少骚动。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服气。
“哼!”一声清晰的冷哼从后厨队伍里响起,带着浓重的不屑和挑衅。一个身材微胖、穿着油腻厨袍的中年汉子抱着双臂走了出来,正是后厨另一个掌灶的赵厨子,此人手艺尚可,却自视甚高,平日与李奇颇不对付。他斜睨着李奇,阴阳怪气地开口:“哟,李掌柜好大的威风!刚接手就立下这么多规矩,又是查账又是点料的,这是信不过我们这些老伙计,把我们当贼防着呐?”
他这话极具煽动性,立刻引得几个平日与他走得近、手脚也确实不太干净的帮厨杂役面露愤愤之色。
大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充满了火药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奇和赵厨子身上。王掌柜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李晚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看李奇如何应对。
李奇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平静地看着赵厨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赵师傅,规矩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为了悦香楼所有人的长远饭碗。食材新鲜,客人满意,生意才能长久,大家的工钱才有保障。账目清楚,用料实在,东家心里有底,伙计才能做得踏实。若有人觉得被当贼防着不舒服,”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般扫过那几个神色愤愤的人,“那不妨问问自己,是不是心里有鬼?”
“你!”赵厨子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李奇,气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李晚上前一步,站在了李奇身侧。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目光却清亮如寒星,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人,那无形的压力竟比李奇的厉色更让人心头一凛。
“诸位,”李晚的声音清脆悦耳,打破了僵局,“新东家接手,有些调整在所难免。我大哥方才说的,是悦香楼往后立身的根本,也是对所有真心实意想在这里做事的伙计们的保障。大家今日听了,想必一时心中各有思量。”
她顿了顿,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样,今日便到这里。大家回去,好好想一想,掂量掂量。明日此时,还是这个地方,愿意留在悦香楼,跟着新掌柜一起干的,我们李家,敞开大门欢迎!工钱待遇,只会比从前更好!若觉得另寻高就更合心意,或者不适应新规矩的,也请明言,我们李家绝不强留,当场结算工钱,好聚好散!”
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出鞘的利剑,一字一句,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中:
“但是——”
“若有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阳奉阴违,甚至吃里扒外,做出损害悦香楼利益、败坏悦香楼名声的事……”
李晚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账房孙先生和面红耳赤的赵厨子,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
“那就休怪我李家不讲情面,按规矩办事,扭送官府之前,也必让他在雨花县,再无立足之地!”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让整个大堂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那些原本还存着小心思、想混水摸鱼的人,心头猛地一颤,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赵厨子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李奇和李晚一眼,猛地扯下身上的油腻围裙,狠狠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大堂,那“哐当”的摔门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几个平日里与赵厨子相交甚好的杂役相互对视一眼,也跟着赵厨子离开。
赵厨子摔门而去的巨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激起的涟漪是长久的死寂。大堂里十几号人,仿佛被那“哐当”一声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烛火摇曳,光影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映照出惊魂未定、心思各异的复杂神情。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油脂,只有门外烤炉里枣木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那霸道浓烈的烤鸭香气,固执地钻进来,提醒着这里仍是人间烟火之地。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十几息。终于,后厨管事赵师傅率先动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洪亮,打破了僵局。他几步走到李奇面前,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拍了拍围裙上并不存在的灰,眼神坦荡,声音带着一股老匠人的耿直劲儿:“掌柜的!老赵头我干了半辈子灶台,就认一个理儿:食材好,手艺正,对得起客人,也对得起东家!你这三条规矩,没一条是歪的!只要东家不嫌弃,我赵老蔫儿,留在这!”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目光扫过几个后厨的帮厨,带着无形的压力。被他目光扫到的几个老实本分的年轻帮厨,如梦初醒,连忙跟着小声附和:“对,对,掌柜的,我们听您的!”“食材新鲜是本分!”
跑堂的小顺子也机灵,立刻上前一步,对着李奇和王掌柜分别作了个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语气却带着几分真心:“掌柜的,王老掌柜,小的在楼里也干了两年了,往后一定更勤快,更用心招呼客人!怠慢客人罚工钱,该!手脚不干净送官,更该!小的绝对守规矩!” 他的话代表了一部分心思活络但并无大恶、只想安稳挣钱的伙计心态。
账房孙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李奇和李晚脸上停留片刻,又迅速垂下。他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袖口一丝不存在的褶皱,才上前两步,对着李奇拱了拱手,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李掌柜新掌舵,立规矩以正风气,乃经营常理。采买定价,共同确认,亦是应有之义。孙某自当尽力配合,理清账目,为东家分忧。”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隐隐划清了自己与“被当贼防着”那类人的界限。
王掌柜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赵厨子等人愤然离去的惋惜,更有对李奇初步稳住局面的欣慰。他轻叹一声,对着李奇点点头,又环视众人,声音带着卸任后的疲惫与释然:“好了,话都说明白了。奇哥儿,这楼里的人和事,就都交给你了。老伙计们,咱们……就此别过。望大家各自珍重,好自为之。”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熟悉的大堂,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向后堂走去,背影透着落寞的萧索。
王掌柜的离去,像是一个信号。剩下的人,再无留下的理由。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有松一口气的,有暗自盘算的,也有依旧愤愤不平却不敢发作的。没有人再大声喧哗,只是三三两两,沉默地、或快或慢地挪动着脚步,像退潮般悄然散去。
“掌柜的,那……小的先回去了。”
“掌柜的,明日见。”
“……”
零星的、带着试探和恭敬的告别声响起,声音都压得很低。几个后厨的帮厨对着李奇和赵师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一个平日里手脚就不太干净、方才被李晚目光扫到时差点腿软的帮厨张三,更是低着头,贴着墙根,像老鼠一样飞快地溜了出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很快,方才还满满当当的大堂,便只剩下李奇、李晚、李福、叶宇航三人。空荡荡的大堂里,桌椅的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空气中弥漫的烤鸭浓香似乎更加清晰可闻,却也透着一股大战初歇、尘埃尚未落定的紧绷感。
李奇看着那些离去的背影,感受着手中黄铜钥匙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这悦香楼,真正属于他了,而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