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盛的年夜饭在欢声笑语中结束,杯盘碗盏撤下,换上瓜果茶点,便到了守岁的时辰。马六媳妇、周桩子媳妇、石磊、孙大、孙二等人早已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告辞回了各自在村里的住处。木墩、大丫、二丫、小宝以及柳芽姐弟也乖巧地回了后罩房他们自己的屋子。热闹喧嚣了一整日的堂屋,此刻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沈福、沈母、李晚、沈婷以及强撑着眼皮、却已困得东倒西歪的阿九。
炭盆里的火燃得正旺,橘红色的光晕映照着每个人的脸,温暖而祥和。一家人围坐着,说着闲话,话题无非是今年的收成、洼地的前景、阿九的进步,以及对来年光景的期盼。沈福抽着旱烟,脸上是满足的皱纹,沈母则絮叨着开春要给阿九再做几身春衫,沈婷小声说着来年要做更多香味的香皂以及想要学嫂子开一家卖香皂的铺子的愿望。
然而,团圆的气氛里,总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缺憾。那个远在北地的身影,虽未有人刻意提起,却如同炭盆里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清晰地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间。
小小的阿九最先撑不住了。白日的兴奋、晚上的大餐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的小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就这般坐着睡着了,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一颗李晚塞给他的糖冬瓜。
沈母见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道:“哎哟,瞧这孩子困的。晚儿,快带他回屋睡吧,这大冷天的,别熬坏了。”她又看向一旁也掩口打了个小哈欠的沈婷,“婷儿也去睡吧,心意到了就行,不用一家子都在这儿硬撑着守岁了。”
李晚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起身:“也好,那爹,娘,我们就先回屋了。”她小心地将睡得香甜的阿九抱进怀里,小家伙在梦中咂了咂嘴,自动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与沈福夫妻道了别,李晚抱着阿九,和沈婷一同出了堂屋。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与屋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天空中零星飘着几点清雪,映着屋檐下还未熄灭的红灯笼,别有一番静谧之美。将沈婷送回西厢房,叮嘱她关好门窗,李晚这才抱着阿九回到了自己居住的东厢房。
屋内,碳盆早已烧得暖烘烘的。李晚将阿九轻轻放在铺着厚厚褥子的床上,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地替他脱去外衣鞋袜,盖好被子,生怕弄醒了他,谁知小家伙全程未曾醒来,只是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便又沉入梦乡。昏黄的油灯下,他恬静的睡容如同天使,驱散了李晚心中因思念而生的些许寂寥。
她坐在床沿,静静看了他片刻,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白日里,为了不影响全家过年的心情,她刻意回避了关于沈安和的话题,将所有的担忧与思念都压在心底。然而,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在这终于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的静谧时刻,那份压抑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寄托,一个可能渺茫却存在的希望。
心念一动,李晚的身影瞬间从炕边消失,进入了那片独属于她们的神秘空间。
空间里依旧温暖如春,空气清新。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稻田旁那密密麻麻、堆积如小山般的麻袋,里面装满了粟米和面粉。这些东西是前段时间突然出现在空间里的,她心知肚明是沈安和的手笔,只是她一直疑惑,他是如何弄到这么多粮食?而这看似不大的空间,为何又能容纳如此海量的物品而丝毫不显拥挤?
她走到吸水池旁,看了看小碗里那仿佛永不增减的乳白色溶液,依旧那么多。两间小屋的门紧紧关闭着,和她上次离开时一样。
他今日……果然没来。
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浮上心头。尽管理性早已告诉她,除夕之夜,军营管理必定森严,沈安和绝无可能找到机会进入空间,可心底那份不切实际的期盼,还是让她走了进来。
她叹了口气,习惯性地走向右边那间小屋,推开门。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张放着电脑的书桌——
一张纸!一张写满字的纸,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李晚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快走两步冲到桌前,一把将那张纸抓在手中。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果真是沈安和留给她的信!
她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晚儿,见字如面。空间里突然多出的粮食,吓到你了吧?莫慌,听我细说。前些时日,我与福哥奉命随张副将奇袭北漠一处前沿粮仓。军令本是烧毁,以免资敌。但我见那许多粮食,想起北地亦有不少挨饿的百姓,更念及军中粮草时有不足,一把火烧了实在可惜。便趁乱施展袖里乾坤之术,将其尽数收入此间。此事干系重大,无人知晓。只是军营事务繁杂,训练巡逻不断,一直未能寻得时机进来整理,堆放杂乱,辛苦你了……”
看到这里,李晚不禁莞尔,回头又望了一眼屋外那堆放得堪称整齐划一的粮袋。不是沈安和整理的?之前,她还以为是安和细心整理过的,现在看来,竟是这空间自带的某种“整理归纳”之能?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日后存放东西倒是更方便了,无需再担心杂乱无章压坏了旁边的稻田。
她接着往下看:
“北地今冬风雪尤甚,远超往年。朝廷运粮队被阻在半途,迟迟不至,大营一度面临断炊之危。我心中焦急,忽想起曾在空间电脑中所见那‘冬季运动会’之景,人踏奇特长板,于雪上飞驰,又结合你曾让人制作的木制拖橇,便与福哥商量,利用军营废弃的车辕、木板等物,反复尝试,终制成可于雪地滑行之具,我将其命名为‘雪马’。凭借此物,我等小队人马竟真的打通了部分被冰雪覆盖的粮道,将急需的粮草运回!将军闻之大喜,我与福哥也因此得了嘉奖。如今,我俩已不在亲卫队,被调至新成立的‘雪马’队专司此事……”
李晚嘴角的笑意加深,心中涌起一股自豪与欣慰。真好!当初教他使用空间里的电脑时,本就打着让他多看多学,打开思路的心思,如今看来,果然没有白费。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识,在这关键时刻,竟成了破局的关键,救了他自己,也帮了镇北军。
信的末尾,笔迹略显匆忙:
“你之前留下的信,我已看到。关于阿九之事,你做得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个无辜孩童。你且安心照料,一切待我归来再议。家中诸事,辛苦你了。望你善自珍重,勿以我为念。代我向爹娘、婷儿问安,愿他们身体康健。安和,手书。”
一字一句读完,李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虽然依旧没能见到他本人,但得知他安然无恙,还立了功,解决了大麻烦,这比任何消息都更让她心安。她将信纸仔细地折好,贴身收起,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想了想,她开始研墨铺纸,提笔给沈安和回信。她写了土豆的丰收与献予朝廷的经过,写了阿九从惊惧沉默到如今愿意参与表演的巨大变化,写了她准备在大年初一带孩子们给村民表演节目的计划,也写了家中父母小妹皆安,让他放心……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将南方的牵挂与日常,细细诉说给北方风雪中的人听。
与此同时,北地,镇北军大营。
尽管外面是天寒地冻,风雪呼啸,但营地里却弥漫着与往日不同的热烈气氛。有了“雪马”队冒险打通部分通道,沈擎川早早便派人用朝廷发下的“年赏”,到附近尚能通行的城镇采购了大量的肉食、米粮和油脂。地方官府犒劳军队的牛羊也得以顺利送达,让这个除夕的军营有了充足的底气。
“杀猪”、“宰羊”、蒸豆包……从腊月二十六开始,偌大的伙房里就日夜不停地忙碌。大年三十这天,沈安和与李福,以及其他几十名“雪马”队的将士,并未像往常一样操练或执行任务,而是被张副将统一安排到了伙房帮忙。用张副将的话说:“你们‘雪马’队立了大功,今夜不用再巡逻值守。只是这顿年夜饭,你们也得帮着出份力,让弟兄们都吃舒坦了!”
于是,平日里舞刀弄枪、踏雪飞驰的汉子们,此刻都围在灶台、案板前,显得有些笨拙却又格外认真地忙碌着。沈安和力气大,被分去劈柴、搬运重物;李福则跟着老火头军学习如何将整只的牛羊分解成块;还有人负责洗刷堆积如山的蔬菜,或是照着吩咐看管火候。伙房里蒸汽弥漫,香气四溢,叮叮当当的锅勺碰撞声、汉子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声、以及偶尔因笨手笨脚引发的善意的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阳刚气息却又别样温馨的画卷。
约莫申时正(下午四点),一切准备就绪。偌大的饭堂里,长长的条案拼接连在一起,上面摆满了盆满钵满的菜肴:大块炖得烂熟的猪肉、牛肉、整只油亮喷香的烤羊、用大锅翻炒的各式杂烩菜、管够的白面馒头和粟米饭,甚至每桌还有几壶难得的浊酒。虽比不上家中精致,但这份量、这实惠,足以让每一个辛苦一年的将士眉开眼笑。
所有将士按编制入座,黑压压一片,人声鼎沸。镇北将军沈擎川端着一杯酒,走到前方高处。他没有文官那些冗长的祝词,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充满期盼的脸,朗声道:“弟兄们!辛苦了!废话不多说,这第一杯,我敬你们!”说罢,一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将军威武!”底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沈擎川将空杯亮底,继续道:“都放开肚皮,吃好!喝好!来年,给我接着打胜仗,立新功!开席!”
“吼——!”欢声雷动,早已按捺不住的将士们立刻动了起来,碗筷碰撞声、咀嚼声、谈笑声瞬间充满了整个饭堂。
沈擎川没有立刻回主位,而是提着一壶酒,拿着一个空酒杯,一桌一桌地开始走动。他先是走到那些头发花白、身上带伤的老兵桌前,亲自为他们斟满酒,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几句“老哥哥,辛苦了”、“身子骨还行?”;又走到那些在此次雪地运粮或其他战斗中立功的士兵面前,勉励几句。他的话语朴实,甚至带着些粗豪,却让这些铁打的汉子们眼眶发热,激动不已。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雪马”队所在的区域。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正低头吃饭的沈安和身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难察觉的复杂——有关切,有骄傲,更有无法相认的隐痛与愧疚。但他很快移开目光,落在了沈安和旁边的李福身上,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亲自给李福斟了一杯酒。
“你叫李福,对吗?想家不?”沈擎川的声音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李福猝不及防,连忙放下碗筷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搓着手,老实答道:“将……将军竟然记得小的名字!回将军!除夕佳节,人皆有之。然,能追随将军麾下,是小的之福。思念之情,唯有勤练武艺,争取早日成为像将军一样的栋梁之材!”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在这喧闹的饭堂里却格外清晰。
沈擎川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有志气!想家好啊!不想家还是爷们儿吗?等打完了仗,立了功,风风光光回去!”他又看向这一桌所有的“雪马”队员,提高了声音,“你们都是好样的!能有今日之宴席,你们‘雪马’队帮了大忙!这杯酒,本将军敬你们!”
“谢将军!”以沈安和为首,所有“雪马”队员齐刷刷站起,端起酒杯,声音洪亮,带着被认可的激动与荣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擎川看着眼前这群朝气蓬勃、因新装备和新战法而充满自信的年轻人,尤其是人群中那个眉眼坚毅、与自己年轻时颇有几分神似的儿子,心中豪情与酸楚交织。他再次拍了拍李福的肩膀,又深深看了一眼沈安和,这才提着酒壶,走向下一桌。
沈安和坐下,感受着周围袍泽的兴奋,口中热腾腾的饭菜,抬眼看了看沈擎川离开的背影,又望向那遥远的南方,心中是又喜又忧。虽然沈擎川并没有单独跟他说话,可是他知道沈擎川的内心是认可他的,是为他而骄傲自豪的,自己并没有给他丢脸!可是今晚,在遥远的家乡,李晚也一定在想着他,也不知此时的她在做什么。是指挥柳芽做好吃的?还是又在琢磨什么好东西……他摸了摸怀中,那里贴身放着李晚上次留给他的信。在这寒冷的北地除夕,这便是他最大的温暖与慰藉。
南北两地,相隔千里,风雪与暖灯,军营的豪迈与农家的温馨,却被同一种名为“牵挂”的丝线紧紧相连,共同度过了这个注定难忘的除夕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