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肩头一颤,抬起头。
那王庆的夫人,却是生得十分惊人。
但见:她身材臃肿,似一座肉山移来移去,行动时地面都仿佛颤上三颤。
一张大脸,盘也似地圆,肥肉横生,挤得五官都挪了位置;一双细眼,深深嵌在肉缝里,却射出两道凶悍精光,如同伺机而动的母大虫;蒜头鼻,翻孔朝天,下面配一张阔口,唇厚色紫,开口声若破锣;满面油光,兼生着些麻点斑痕,更显腌臜。
她性子极是彪悍,惯会撒泼,腰间常系着一条短棒,稍不如意便瞪起那双肉缝里的眼,抄起家伙,吼声如雷,街坊邻里见了,无不惧她三分,背地里都唤她作夜叉。
休道是寻常男子,便是那争食的野狗,见了她这般凶恶模样,也要夹着尾巴逃窜。
段三娘朝自己的座位上坐起,向王庆走去,脚步沉得像是坠了铅块,目光扫过王庆,又扫过桌上那封烫金的文书,以及那份炫目的聘礼清单。
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了。
“三娘……”王庆喉头干涩,想说什么,却被那目光逼得咽了回去。
“我问你,此话当真?”
段三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劈开所有的含糊其辞。
“你要受了那蔡老贼的招安?还要娶他蔡家的女儿?”
王庆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有些发虚:“夫人,你听我说……此事于我,于我们,乃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朝廷招安,从此便是官身,不必再担那草寇的污名,不必再让兄弟们刀头舔血,朝不保夕。
那蔡太师权势熏天,有他提携……”
王庆还要继续说下去,却是被段三娘直接打断。
“机遇?”
段三娘猛地打断他,笑声尖利却无半点笑意,只有满满的嘲讽和悲凉。
“王庆!你当年落草之时,是如何说的?你说这朝廷昏聩,官家无道,蔡京老贼更是欺君误国,天下糜烂,皆因此辈!
你说要替天行道,即便不能澄清玉宇,也要杀出一个痛快!这些话,都被狗吃了吗?!”
她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那聘礼:“就为了这些黄白之物,为了一个狗官的虚衔,你就要低头?向咱们最大的仇敌低头?
还要娶他的女儿?!王庆,你的脊梁骨呢?被蔡京用几锭金子买去抽掉了吗!还是被这狐狸精迷住了?”
“休要满嘴胡言!”
王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妻子连珠炮似的诘问逼得恼羞成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因昨晚运动做的太多,身子还有点发虚,这时起的太猛,身体摇晃两下差点摔倒。
不过这在他人的眼里,却像是被段三娘戳中了软肋,有点气急攻心的样子。
王庆站稳了身子,指着段三娘说道:“妇人之见!你懂什么!打打杀杀终非长久之计!兄弟们跟着我,难道要一辈子窝在这山沟里当土匪?
如今有一条通天大道摆在眼前,为何不走?那蔡月娥不过是权宜之计,一个名分罢了!你依旧是我的正室夫人。
再说了替天行道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兄弟们丰衣足食,现在朝廷已经许我,弟兄们若想解甲归田每人发二十亩水田,十两安家银,而我的亲卫可带入京城,编入皇城司,这是何等的荣幸和幸运?”
这话一出,大厅之内明显有人意动,心思活泛了起来。
落草为寇为了什么?还不是受了王庆的鼓动,能吃一口饱饭,但终究是贼,上不得台面。
但现在有可能成为吃皇粮的人,这可谓是一步登天,而且还是光耀门楣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是今后就不用再过这朝不保夕的生活,还整日提心吊胆。
大厅之中,一些人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段三娘的法眼,她当即大惊。
“放屁!”
段三娘厉声喝道,眼中尽是决绝的痛楚。
“我段三娘嫁的是那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楚王’王庆!不是摇尾乞怜、认贼作父的朝廷鹰犬!你的正室夫人?呵,我嫌脏!”
她一步步逼近,目光如冰锥,刺得王庆几乎无法直视:“你今日若跨出这一步,便是将昔日死在朝廷刀下、死在蔡京党羽手中的兄弟们的血仇,一笔勾销!
便是将咱们这些年扯起的‘替天行道’大旗,亲手撕碎,踩进泥里!王庆,你告诉我,你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那些为你拼过命、流过血的弟兄?”
段三娘也是绝顶聪明,当即就开始打感情牌,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要让人看清王庆的真面目。
段三娘之所以这么极力的和王庆针锋相对,反对招安,只因她不相信朝廷的话。
其次她太了解王庆这个人,看似满口都是为了自家的兄弟着想,实则全是想着他自己。
这就是要拿众人的命运,给他铺一条阳光大道。
骗骗其他人还行,骗她段三娘,王庆还嫩了点。
“够了!”
王庆勃然大怒,三番五次的拆自己的台,士可忍孰不可忍。
她段三娘自恃武艺了得,又有娘家人撑腰,就丝毫不给王庆面子,可他王庆也不是泥捏的。
王庆霍然起身,“我意已决!此事关乎大局,岂容你一介妇人置喙!你休要再胡搅蛮缠!”
“大局?”
段三娘看着他,依旧不依不饶。
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彻底的失望,那种冷,比任何怒吼都更让王庆心慌。
她缓缓点头,声音平静得可怕:“好,好一个大局,原来你的大局,就是攀附权贵,就是忘恩负义。”
她不再看王庆,也不再看那满桌的“机遇”,
目光空茫地投向厅外那株他们一起栽下的老槐树,轻声道:“王庆,你走你的通天大道,我段三娘,绝不与仇寇同席,绝不与负义之辈同眠。”
她猛地抬手,拔下头上唯一的一根银簪——那是当年王庆落难时,她当掉唯一一副耳环换钱给他治伤后,王庆后来攒钱买给她的。
簪子在她手中“啪”地一声脆响,断成两截。
断簪被她掷于王庆脚下,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自此以往,”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转圜,“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