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令下来的时候,陵海城正下着一场秋雨。
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从五品。
这个职位负责审批全国的水利工程预算、漕运航线规划、官方船舶建造采购等。
所有地方上想要申请经费、开通新航线、建造新船的项目,都绕不开这位郎中的朱笔一批。
其中的油水、灰色收入和人情网络,远比一个地方船槽令要大得多,是真正的“王国水道总管”。
我站在廊下,任由冰凉的雨雾扑在脸上,心中却不起丝毫波澜。
我能清晰地想象出书房内,崔家主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正交织着怎样的狂喜与焦虑。
他急于离开陵海这片是非之地,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些被三郎君雷霆手段剿灭的海盗,看似乌合之众,背后却牵扯着京中某些贵人的利益链条。那些被我们从海盗船上截获,又被三郎君不动声色化为无形的“贡品”,它们原本该被送往何方,收货人又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这些都是深不见底的秘密,一旦被揭开一角,足以将整个崔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郎君将这一切处理得干净利落,而我,就是他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
直到今天,我的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混杂着血腥与海水咸腥的气味。
所以,返京,对崔家主而言是逃离,是挣脱这片随时可能吞噬他的沼泽。
但对我,对三郎君,对湘夫人而言,这更是奔赴一个新的战场。
一个没有刀光剑影,却更加凶险百倍的战场。
可是也有不合时宜的声音。
卢傅母俨然以崔府大恩人自居。
“老爷荣升,真是天大的喜事,可喜可贺啊!”
她先是扬着声调恭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便带上了施压。
“老爷荣升,是卢家的助力,也是崔家的福气。”
“只是,返京的规矩,与陵海不同。四娘子归宗,是卢家的门面,老爷晋升,是崔家的前程。这第一步,万万不能走错。”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带着一丝审视。
“京中世家往来,看的是礼数,更是底蕴。陵海的东珠、海玉,名声在外。礼单若是轻了,丢的是卢家的脸面,旁人会说卢家扶持的亲戚,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小族。此事,当由老奴来主理,方能万无一失。至于徐家,既受了崔家与卢家的庇护,也该懂得感恩,出一份力,为四娘子和老爷的前程添砖加瓦,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藏在阴影里,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冷笑。
好一个“为四娘子”、“为老爷”。
这老妪的算盘珠子,隔着两重墙壁都快崩到我脸上了。
她想借着四娘子归宗这股东风,以卢氏恩人的名义,从崔家和依附于崔家的徐氏身上,狠狠刮下一层油水来,带回京师去邀功请赏。
她这是把崔家当成了予取予求的钱袋子,把崔家主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
书房内沉默了片刻,我几乎能想象到崔家主那张涨红了的脸。
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被一个下人如此拿捏,心中定是又气又恼,却又因着卢家在京师的势力而不敢轻易发作。
就在这尴尬的寂静中,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娘子说的是。只是,不知娘子是想让夫君以何等身份进京?”
是湘夫人。
我精神一振。
“徐姨娘这是何意?”
卢傅母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惕。
她始终守着她心里的规矩,一直不肯称湘夫人。
湘夫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轻笑。
“我的意思是,夫君此番回京,乃是圣上体恤。若我们带着几大箱价值连城的陵海特产招摇过市,是想让满京师的同僚都来‘欣赏’一下我们崔氏在陵海城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吗?还是想让那些专盯着官员风纪的御史言官们,在夫君上任的第一天,就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在金銮殿上?”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又或者说,这本就是卢家的意思?打算用这妇人宅斗的小手段,来试探我们崔家,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好看看我们这一支,是不是任人宰割的蠢货?”
一番话,如疾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下。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打在崔家主和卢傅母的七寸上。
前者是官声,后者是居心。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卢傅母悻悻然离去的脚步声。
湘夫人的手段,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明。
她不仅戳破了卢傅母的图谋,更重要的是,她点醒了崔家主,让他明白京师的浑水远比陵海要深,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这场交锋,湘夫人完胜。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卢傅母背后是京师的卢氏本家,是那位即将与崔家联姻的贵人。
她们的轻视与试探,绝不会因此而停止。
只是眼高于顶的卢傅母也对湘夫人生出了忌惮。
自那日后,崔家主回到内室,果然将正室卢夫人好一番敲打。我虽未亲见,但听闻那晚主院的灯亮了半宿,之后几日,卢夫人便称病不出,连带着她院子里的下人都变得夹着尾巴做人。
府里表面上恢复了风平浪静。
湘夫人果然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仅仅三日后,她便亲自操持,按照卢傅母之前提出的名目,备下了一份厚礼。
但正如我所料,这份礼单上的每一件物品,都经过了滴水不漏的精心考量。
有陵海特产的东珠,却并非颗颗硕大无朋、能当成贡品的“南珠王”,而是一串光泽温润、大小适中、粒粒均匀的二等上品。它足够贵重,能彰显崔家的诚意与家底,却又绝不扎眼,不会引来非议。
有罕见的海玉,却不是一整块引人遐思的奇石。
而是请了陵海最好的匠人,打磨成了一套精巧雅致的文房用具。一方雕着“海晏河清”的镇纸,一座形似微缩假山的笔架,还有一个色如碧波的笔洗。这些东西,送给武将或许嫌它文弱,但送给卢家那样的书香门第、世家大族,却正合其文人风骨,只会让人赞叹送礼者品味高雅,而非粗鄙炫富。
还有各色顶级的海产干货、来自西洋的珍稀香料,都用质地上乘却颜色内敛的锦盒封装,外面再用檀木箱子装好。打开来,琳琅满目,分量十足,显得诚意满满。但若细究其价值,却又都在一个“合情合理”的范畴之内,是亲族之间走动的礼数,而非行贿的铁证。
这份礼,备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卢氏作为京师大族的颜面,又不至于过分奢靡,落人口实。送出去,只会让人称赞崔家会办事,懂分寸,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来。
这才是真正的高明。既无声地打了对方的脸,又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让人哑口无言。
更重要的是,这所有礼品的采买、造册、封存,全部由湘夫人亲自掌管的库房出资并经手,账目清晰,流程严谨。最后,那把掌管着这批价值不菲礼物的库房钥匙,被湘夫人牢牢地握在了她自己的手上。
她只是将誊抄好的礼单,用一张素雅的笺纸写了,派她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客客气气地送了一份给卢傅母过目。
名义上,是“还请娘子指点,以示尊重”。
实际上,却是在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告诉那位颜面尽失的老娘子:
你看,你要的,我都给你备下了,甚至比你那粗鄙的念头所能想到的,更周全,更体面。
但是,这些东西从哪儿出,怎么出,花多少钱,最终送到谁手上,都由我说了算。
你,没资格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