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烤野猪的浓香也渐渐散去,宴席的气氛从方才的激昂阳刚,转向了文雅柔和。
将军的目光转向内眷席,声音也温和了许多。
“夫人,”他开口询问,“今日小娘子们雅集,可有佳作出炉?”
这便是“文戏”的开场了。
我的神经再次绷紧,目光越过人群,投向那珠帘之后、云鬓衣香的内眷席。
男人们的战场在朝堂与沙场,而女人们的战场,就在这诗画文章、一颦一笑之间。
其凶险诡异,犹有过之。
将军夫人是会推荐她携着出场的萧小娘子、江小娘子、庾小娘子,这三位中的哪一个呢?
今日,她会继续将哪一位推至台前?
将军夫人,那位始终端庄得体的萧夫人,闻言以袖掩口,露出一抹娴熟而完美的笑容。
那笑容恰到好处,既显亲昵,又不失主母的威仪。
“将军说笑了。满座皆是京中贵女,哪一个不是兰心蕙质、才华横溢?今日自然是收获颇丰,只怕佳作太多,会让将军看花了眼呢。”
她的声音柔腻软糯,像上好的丝绸,滑过每个人的心尖。
她轻轻顿了顿,目光如水波般扫过席间,那看似随意的流转,实则带着精准的权衡。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珠帘后某一处,仿佛终于做出了抉择。
“其中,尤其要数出身琅琊王氏的风范贵女,王家小娘子王婉仪之作,最是令人惊叹。”
我心中一动,居然是王婉仪。
这出乎我的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这王婉仪虽然讨厌。
但她毕竟出自琅琊王氏,簪缨世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是连皇室都要礼敬三分的顶尖门阀。
作为京中贵女的翘楚,自然是无数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联姻对象。
将军夫人第一个便抬出她,其意图再明显不过——这是要借王家的金字招牌,为这场宴席的“文戏”部分,定下一个高不可攀的基调。
“此外,”她话锋一转,如同高明的棋手落下第二颗棋子,看似不经意,实则暗藏机锋。
“庚家小娘子的作品,亦是甚为惊艳,与王小娘子之作堪称双璧,一时瑜亮。”
将军夫人的出招心思确实深沉。
第二个推荐的不是她的族表妹,也不是萧家人,而贵妃殿下的外祖家妹妹。
不等众人细想这“双璧”之说有何深意,萧将军已被勾起好奇。
“哦?既是如此,快快请出佳作,让诸君共赏一番。”
立刻有两名侍女应声而出,她们步履轻盈,神态恭谨,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幅画卷。
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画一展开,连我都不禁感到意外。
那竟是一丛月下的月季。
画中并无繁复的背景,只有一轮清冷的勾月悬于右上角,大片的留白被淡墨渲染出朦胧的夜色。月色之下,几枝月季斜斜探出,开得雍容华贵,花瓣层层叠叠,繁复而精致,既有牡丹的富丽堂皇,又因沐浴在清辉之中,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高洁。
花瓣的边缘用极细的笔锋勾勒出银边,仿佛真的凝结了月光。
构图精巧,笔触细腻,用色典雅。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无疑是一幅难得的上乘之作。
“诸君请看,”将军夫人站起身,亲自为众人解说,语带藏不住的赞叹。
“王小娘子这幅图,妙在笔法,更妙在神韵。
小小年纪,便已将工笔之精细与水墨渲染之朦胧运用得如此老道纯熟,几近于大家手笔,实乃天赋异禀。更难得的是,画中月季,虽有牡丹之态,却无牡丹之艳俗,反而透着一股孤芳自赏的清贵之气。这不正应了王氏‘高洁’的家风么?”
她夸得越是起劲,席间的附和声也越是热烈。
“不愧是王家贵女,此等画技,我等汗颜啊!”
“画如其人,画如其人!清雅高华,风骨不凡!”
我却没有理会这些随波逐流的赞誉,而是死死盯着主位上的萧将军。
一个令我心惊肉跳的发现是,将军沉默了。
方才因崔遥吹捧而满面红光的脸,此刻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看着那幅画,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这太不寻常了。
即便他是个不懂风雅的武夫,面对这样一幅佳作,面对琅琊王氏的贵女,哪怕是出于礼貌,也该挤出一两句赞美之词。
可他没有。
终于,在众人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王小娘子出自王氏高门,果然家学渊源。此作清雅贵重,看来,必得‘贵人’欣赏。”
说完,他便端起酒杯,微微颔首,淡淡地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将军夫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虽然只有一瞬,却被我捕捉得清清楚楚。
满座宾客也察觉到气氛不对,赞美声戛然而止。
我看着三郎君,他依旧神色自若地饮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我知道,他一定也看懂了。
这画中,必有文章!
不等我理清头绪,将军夫人已经恢复了镇定。
她不愧是执掌将军府内院的主母,这份定力非同小可。
她仿佛没有听出将军话中的疏离,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侍女呈上另一幅画。
“这一幅,是庾小娘子的手笔。”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听不出丝毫刚才的窘迫。
第二幅画卷随之展开。
如果说前一幅是静谧的月夜,那么这一幅,便是喧闹的白昼。
画上赫然是一架开得恣意烂漫的蔷薇。
与方才月季的静美端庄截然不同,这幅画的是风中蔷薇。
画者用大写意的笔法,将那随风摇曳的枝条、簇拥攒动的花朵描绘得淋漓尽致。
满纸都是呼之欲出的动态,充满了蓬勃的、甚至是有些野性的生命力,别有一番引人注目的风姿。
“王长史,”这一次,将军夫人没有再自讨没趣地请将军评判,而是巧妙地转向了将军的幕僚之首,王长史,“您是此道大家,还请您赏鉴一二。”
这是换了个策略,也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王长史是将军心腹,又是出了名的雅士,由他来点评,既稳妥,又能延续“文戏”的氛围。
王长史仔细端详片刻,抚掌赞道:“妙,妙啊!此画深得‘疏影横斜水清浅’之意境,风中摇曳之姿,尽在笔端。说来也奇,其中所用笔法,看着竟与方才王小娘子的作品甚是相似,二者功力,可谓不遑多让。”
相似?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再次看向那幅蔷薇,经王长史提醒,果然看出了门道。
虽然画风意境截然不同,但勾勒花瓣、点染枝叶的某些细微笔触,确实与那幅月季图如出一辙。
这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萧将军。
他再一次陷入了那种诡异的沉默。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幅画一眼,便挥了挥手,语气比刚才更加敷衍。
“嗯,如此佳作,‘贵人’定是欢喜的。”
他将两幅画归为一类,用同样的说辞,草草打发。
整个宴厅的气氛,已经从诡异转为了凝滞。
表面上看,这或许只是一个不喜文墨的武将,对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不感兴趣的正常举动。
可我知道,这绝不正常。
月季,蔷薇。
王婉仪,庾小娘子。
相似的笔法。这其中必然藏着什么惊天的内里乾坤。
可这两者究竟代表了什么?
无数线索在我脑中交织成一张混乱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