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萧将军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目标已经明确。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厚的兴趣,转向身旁的将军夫人。
“本将军倒是对这能被庾小娘子引为知己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甚为好奇。夫人你呢?”
将军夫人会意,她微笑着接过了话头,目光温和地投向席间,有请庾娘子上前叙话。
庾韶从席间站了起来,走向前来。
她身着一袭糯粉色的裙衫。
虽然气质同样是清冷型,可是她的清冷里,有着书卷味,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多了几分温婉,与郑韫的清冷孤高形成了差异对比。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为难。
却仍施施然地落落大方,老派门阀的气度展露无遗。
“庾韶拜见将军。”
她先行了一礼。
萧将军随意地摆了摆手,显然他的好奇心已经压过了繁文缛节。
“庾小娘子,郑家小娘子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你今日得了一幅秘不示人的佳作?可否让我们共同欣赏一番?”
庾韶坦然点头,随即又歉然。
“确有此事。只是……还请将军恕罪,此画乃一位知己相赠,画中亦有拳拳之心。
未经知己应允,庾韶实不敢擅自示于人前。”
她竟然拒绝了!
在将军府的地盘上,当着萧将军的面,她竟然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满堂哗然。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看到三郎君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显然,他也对庾韶的反应感到了意外。
萧将军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但他并未发怒,反而好奇心更甚。
“能让庾小娘子引为知己,并如此看重之人,想必定非凡俗。
本将军倒是越发好奇了,是何等人物,又是何等缘由,能让你如此珍视?
以庾家的门第,庚小娘子本身所受的师承,当世能入小娘子的眼,让小娘子由衷钦佩之人,怕是屈指可数吧?”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既是施压,也是试探。
他将庾韶的家世与师承抬了出来,言下之意是,你的眼界如此之高,能让你佩服的人必然是宗师级别的人物,既是宗师,其作品便有公之于众的价值,你又何必藏私?
我几乎能感到无形的压力向庾韶涌去。
但她却依旧不卑不亢,迎着将军锐利的目光,温声回复,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定。
“将军所言极是。然,韶所以引为知己者,无关门第,无关师承,亦无关男女。”
她微微一顿,仿佛在组织更精准的言辞。
“实因此人胸襟与才华,皆令庾韶心折不已!”
“今日韶与此人偶遇。其画风独特,令韶甚为惊艳,便做了一番交流。
得知其竟以书法之道悟得的心得入画,更是令韶茅塞顿开,因而相谈甚欢。
临别时还得其画作慷慨相赠。
此番气度和才情,令韶甚为珍视,故引为知己。”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她没有直接描述那画有多好,而是描绘了一个场景,勾勒出一位高人的形象——画风惊艳,见解深刻。最重要的是,对于自己“以书法之道入画”的独门心得,竟能对萍水相逢之人“慷慨相赠”。
这种不藏私的胸襟,在文人相轻的世道里,确实如空谷足音,足以令人心折。
“她以知己之情待我,我必不能负她。
今日此画,是她赠我之私物,亦是我与她之间的一份信诺。
所以,还请将军与诸位见谅,此画,今日确实不便示人。”
一番话说完,情理兼备,滴水不漏。
她不仅完美地解释了自己为何宁愿冒着得罪将军的风险也要拒绝,更是将那位“神秘知己”的形象,塑造得如同谪仙一般——才华横溢、胸襟广阔、超凡脱俗。
这下,大家心中的好奇之火,简直被烧到了顶点。
那幅画究竟是何等模样?那位高人又是何方神圣?
一个个抓耳挠腮,心中痒得不行。
却又被庾韶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堵得无计可施,只能徒呼奈何。
气氛被烘托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扮演着“引子”角色的郑韫,又一次开口了。
她像是为了给庾韶解围,又像是单纯地补充细节,用一种看似无意的语气说着。
“说起来,今日我们几位小娘子还是一同遇到的那位小娘子的呢。
当时大家都在,她却独独赠画予庾家小娘子,看来两位小娘子确实是惺惺相惜,一见如故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又补充道。
“我记得,这桩奇遇的起因,好像还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鹿呢。
说起来,那位小娘子……当真是位极美的娘子。”
小鹿……
极美的小娘子……
这两个词,悄无声息地射向了主位。
我几乎是立刻将视线死死地锁在了萧将军的脸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才是今晚这场大戏真正的目的。
从郑韫的秋竹图开始,到庾韶的拒画,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将这两个词,以一种最自然、最公开、也最无法追究的方式,送到萧将军的耳朵里。
她想试探什么?
果然,我看到了。
在听到“小鹿”这个词的瞬间,萧将军脸上的表情,发生了极其微妙但清晰的变化。
那份原本兴致勃勃的好奇,就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迅速冷却、熄灭。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僵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混杂着一丝伤感,还有一丝被触及禁忌的阴沉。
他的脸,沉了下来。
全场的热烈气氛,仿佛被他这瞬间变化的表情冻结了。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喧闹声戛然而止。
郑韫和庾韶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寒意,两人都垂下了眼帘,不再言语。
萧将军缓缓地摆了摆手,声音里再没有半分方才的兴趣,只剩下一丝冷淡。
“罢了。”
他看着庾韶,语气平淡地说道:“世间知己,本就难觅。既然是你的知己,你当好好珍惜。这幅画,便依你所言,好好珍藏吧。”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示意此事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