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住呼吸,等待着那最终的爆发。
是萧将军妥协,还是双方撕破脸皮,在这望霞山庄外血战一场?
我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脑中飞速盘算着一旦情况失控,我该如何带着三郎君从望霞庄中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萧将军的笑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却不带先前的嘲弄,而是充满了某种掌控全局的意味。
“各位毛贼,如果有挟持了小郎君的,请乖乖放人出来。
本将军承诺,只要见到小郎君,今夜之事,本将决不追究!”
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清晰地传遍了山庄的每一个角落,也清晰地传入了我们的耳中。
“各位小郎君,如果是迷了路,听到声响的,就赶紧出来吧,是你们的父兄来接你们来了!
早点回去好好休息,改日欢迎再来本将军的望霞山庄!”
我怔住了。
这句话,无疑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
他将“刺客”定义为“毛贼”,将我们这些郎君定义为“迷路”,巧妙地化解了“掳掠”或“加害”这种最坏的可能性。他既展现了武将的强硬,又表现出了息事宁人的姿态,给了士族们足够的面子,也摘出了他自己。
高明,实在是高明。我心中暗叹。
这位在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在政治的牌桌上,同样是个中好手。
三郎君对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
但我没有立刻动,我知道,我们不能是第一个。
果然,话音刚落没多久,一道身影从另一侧的阴影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那人身着一身艳丽的女装,正是崔家的崔遥。
他这一身滑稽的装扮,瞬间冲淡了现场紧张到极致的气氛。
火光下,我甚至能看到一些士族部曲脸上憋不住的笑意。
原来今晚他是扮女装躲过了搜查。
崔遥倒也从容,落落大方地向众人行礼,笑嘻嘻地说。
“见笑了,见笑了,诸位,今日一时兴起,和大家玩了个小游戏。”
他那轻松的姿态,仿佛真的只是参与了一场无伤大雅的闹剧。
然后他快步走到崔延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让阿父担心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愧疚。
便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牛车。
第一个危机,被崔遥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化解了。
紧接着,又一个身影出现。
是郑小郎君郑烨。
他比崔遥要规矩得多,仪态端正,先是向萧将军行礼,言辞恳切。
“谢将军今日款待!烨今日迷了路,给将军添乱了。”
然后也回到父亲郑矩的面前,躬身行礼。
“让阿父担心了!”
郑尚书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时机到了。
三郎君再次对我示意。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缓缓推动轮椅,从竹林的阴影中走了出去。
跟在我们身后的,是沉默的林昭。
甫一现身,无数道目光便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像探照灯一样将我们笼罩。
有担忧,有审视,有好奇,更多的,是看到三郎君和他身下的轮椅时,那复杂难明的眼神。
我目不斜视,推着轮椅平稳地前行,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仿佛脚下不是泥土,而是坚实的宫殿地砖。我要让所有人看到,即便身处劣势,三郎君的仪仗也绝不容轻慢。
三郎君在距离萧将军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端坐在轮椅上,身形笔直,微微仰头,对着马上的高大将军,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礼。
“谢将军今日款待。”
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稳。
“且驱逐刺客,相助之恩,珉不敢忘,他日需珉,珉同样当尽力而为。”
我心中猛地一震,推着轮椅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好一句“他日需珉,珉同样当尽力而为”!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那些老谋深算的朝堂重臣,还是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军亲卫,都听得出,郑烨和崔遥的话,是为了脱身,是为了给家族一个交代,是为了将这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那些话,说得再漂亮,也只是场面话。
而三郎君这句话,却远远超出了这个范畴。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用“迷路”或者“玩游戏”这种心照不宣的谎言来粉饰太平。
他坦然地承认了“刺客”的存在,这就等于承认了今夜事件的凶险本质。
但他紧接着,却将萧将军定义为了“驱逐刺客”的“相助”之人。
这等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地、漂亮地替萧将军圆了那个弥天大谎,将“刺客事件”的性质,从可能追责的“萧将军治下不严,导致世家子弟遇险”,彻底扭转成了“萧将军出手相助,解救遇险郎君”。
他不仅踩上了萧将军给的台阶,还反手为萧将军披上了一件“有功”的外衣。
而更重要的,是那石破天惊的后半句。
“他日需珉,珉同样当尽力而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感谢,这是一种政治承诺。
一个崔氏旁支、在京外蛰伏多年、身有残疾、看似无权无势的郎君,对当朝手握重兵、圣眷正浓的冠军大将军,许下了一个对等的承诺。
在别人看来,这话说得极大,大到近乎狂妄。
可偏偏出自他口,从他那清瘦却挺拔的身躯里说出,显得无比的真诚和郑重。
他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被解救的、需要感恩戴德的弱者位置上。
而是通过这句话,瞬间将自己拔高,摆到了一个可以与萧将军平等对话、未来可以互相倚重的合作者的位置上。
也只有萧将军知道,这是三郎君为乌沉木事件的解决埋下了伏笔。
再次悄悄递出了橄榄枝。
我能清晰地看到,马上的萧将军,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再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惊讶。
他盯着轮椅上的三郎君看了许久许久。
然后,再次发出了那洪亮的笑声。
“哈哈哈!好!好一个崔三郎君!”
这次的笑声里,再无半分虚假,多了几分棋逢对手的真切激赏。
林昭紧跟在后,他犹豫了一下,也学着三郎君的样子,复述了一遍同样的话,只是声音和气势,都弱了一筹。
随后,我推着三郎君,转向士族们的车队。
他先是来到那位代表着中书令意志的陈留先生的面前,深深一揖,施了大礼。
“谢陈留先生代中书令公前来接应,珉感激不尽。”
又去到崔氏宗主,那位左仆射崔公的车前,同样施以大礼。
“惊动宗主亲至,是珉之过。谢宗主庇护。”
陈留先生和右仆射都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尽快上车。
他们的表情依旧深沉如水,但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紧绷气氛,确实已经烟消云散了。
几位侍从立刻上前,动作麻利而无声地将三郎君,连人带轮椅一同抬上了那辆宽大的马车。我紧随其后,也迅速上了车,在车厢内昏暗的灯光下,重新守在他身旁。
林昭也走完了同样的流程,回到了他父亲林崇的车上。
随着最后一个人归队,这场惊心动魄的对峙终于落下了帷幕。
庞大的车队开始缓缓调转方向,车轮再次发出沉闷的轰鸣,上百支火把汇成一条蜿蜒的火龙,浩浩荡荡地向着京师城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