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些天,我与三郎君之间,仿佛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壁。
坚硬,且寒气逼人。
我开始回避他,一种近乎本能的、狼狈的逃窜。
清晨,当我端着盥洗的水盆走进他的寝室。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抬,我的呼吸便会骤然停滞。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望霞庄那晚潮热而暧昧的气息,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牢牢罩住,动弹不得。
看到他,我便无法不想到那天。
想到他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想到他失控的力道禁锢着我的手腕,想到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亲近。那不是主与仆,不是上级与影直,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危险的、令人心悸的纠缠。
于是,每一次服侍都变成了一场酷刑。
我的指尖必须保持绝对的平稳,才能为他束好发冠。
我的双手必须压下所有的颤抖,才能为他整理好衣襟。
然而,每当指尖无意中擦过他微凉的手背,那触感却像一星滚烫的炭火,瞬间燎过我的肌肤,灼得我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只能仓皇地收回手,低下头,用更深的沉默来掩饰自己已然乱了方寸的内心。
三郎君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剥开我所有的伪装,直视我灵魂深处那片兵荒马乱的废墟。
这种目光,比任何严词厉色的诘问都更让我窒息。
终于,在一个清晨,一声脆响,我为他布菜时失手打翻了酱碟。
三郎君放下了手中的玉箸。
惊得我立刻跪了下去。
“这段时间,就让雁回服侍我吧。”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喜怒。
可这句平淡的话,于我而言,却无异于一道赦令,又像是一纸放逐书。
我感到一阵巨大的、羞耻的轻松,同时也品尝到了一丝被推开的、细微的苦涩。
“是。”我低着头,声音干涩。
有了他这句话,我便能名正言顺地远远避开他了。
我将自己彻底投入到情报网的文书工作中,用繁杂的卷宗和密报来填满所有的时间,试图用疲惫麻痹那颗不受控制的心。
我刻意地错开与他碰面的时辰,在他起身时我已处理完第一批公务,在他休憩时我早已隐入暗处。
能不碰面,就不碰面。
起初,我连雁回也一并避着。
我们三个一起长大,可是我与三郎君之间却发生了如此不能启齿之事。
这似乎在我们三人之间,隔起了微妙的一道墙。
然而,终究躲不掉。
那天夜里,月色如霜。
我心绪烦闷,本能地跃上屋顶,想借着这高处的寒风与漫天星辰,吹散一些心头的混沌。
冰凉的瓦片硌着身体,夜风拂过脸颊,带来一丝清醒。
我仰望着那片沉默的星海,觉得自己在它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我身边,是雁回。
他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和我一样,沉默地看着远方。
我们之间,是影直惯有的安静。
不需要言语,便能知晓彼此的存在。
许久,当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以为今夜也将这样沉默地过去时,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却仍字字清晰。
“三郎君说,要青梅一只手。”
我浑身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雁回没有看我,继续用他那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
“挑断一只手的手筋。
三郎君问你,你是想自己去,还是我替你去。”
那一瞬间,屋顶的寒风仿佛尽数灌入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很是愕然。
但很快,又释然。
是了,这在情理之中。
三郎君的怒火,终究是要有一个宣泄口的。
青梅,她竟然敢视三郎君的安危于不顾,在那种地方,借那傅母之手放了催情香。
这是影直的大忌,是不可饶恕的罪责。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复盘整件事。
是的,照道理来说,以三郎君的心志与常年服药的体质,他不该对区区催情香有反应。
可事情就是如此诡异,他偏偏就有了反应。
那晚他失控的样子,至今仍是烙在我心头的一道疤。
虽然,我清楚青梅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我。
这本是符合当初我们定下的,在将军府相争三郎君侍女之位的规则——各凭本事,不择手段。
而且,平心而论,在望霞庄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她确实救了我们。
面对重重围搜,她表现出的机智、胆识和魄力,都足以证明她是一个优秀的影直。
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让三郎君中了催情香。
主子有损,就是影直的失职。
这是刻在每一个影直骨子里的第一铁律。
任何理由,任何借口,在这条铁律面前都苍白无力。
更何况,事后她的补救态度并不积极。
或许在她看来,处理催情香后遗症的方式有很多种,于她而言是件可以轻松解决的小事。
对于同为影直的我来说,若非林昭突然闯入,若非那一记手刀,若非那阴差阳错的一切,处理此事也本可以很“轻松”。
是啊,在她们这些从小被培养的影直眼中,自己的身体不过是工具。
成为主人的解药,原也无可厚非。
如果当时让她去成为这个解药,我相信她也绝不会有半句二话。
可是,这件事,确实让三郎君怒了。
胆敢有影直敢揣测他的心意,敢替他做决定。
不仅让三郎君身陷险境,还将他……与最得力的影直卷入其中,以那样不堪的方式。
一个不能百分百保证主人安全,并且办事留下如此巨大疏漏的影直,他绝不可能再用。
更深层的,是我瞬间想到的,他与谢家的关系。
青梅目前仍是谢家的影卫,三郎君对待她的态度,便是他对谢家的一次表态。
他要承谢家的情,要给谢家面子,但更要通过必要的教训,让谢家明白,干预他的事,必须有边界感。
所以,这件事,按常理,他只需知会谢家一声,由谢家自己清理门户,这既全了谢家的脸面,也达到了敲打的目的。
可是,这一次,三郎君居然要自己动手。
这说明,他的态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决。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触碰他底线的下场。
而最让我心神激荡的是,他把这个“机会”,给到了我。
让雁回来问我,要不要亲自去动手,亲自去报复,亲手废掉青梅的一只手。
这是三郎君给予我的……一种补偿?一种特权?还是,一种试探?
他是在告诉我,因为你受了委屈,所以,你可以亲手向那个始作俑者讨回来。
他将那把惩戒的刀,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仿佛能看到那样的场景:我站在青梅面前,她会被制住,动弹不得。
她会看着我,或许是不屑,或许是认命,或许是怨毒。
而我,只需手起刀落,就能轻易地挑断她一双手的手筋。
从此,这个曾经与我并驾齐驱、甚至在某些方面比我更优秀的影直,就将沦为一个废人。
我的心,在那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股混杂着愤怒、快意、与恐惧的复杂情绪,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我该恨她吗?我当然该恨她。
若不是她,就不会有望霞庄那失控的一夜,就不会有我和三郎君之间此刻这尴尬的僵局,更不会有林昭那顿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毒打。
她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亲手毁了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在望霞庄,我们曾默契配合,共同避过那些搜寻的画面。
那一刻,我们是战友,是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同伴。
毁掉一个影直的手,何其残忍。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只手,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
那是我们握刀的手,是我们攀岩附壁的手,是我们结印发令的手。
那不只是一只手,那是一个影直的全部生命和尊严。
我曾在陵海城的夜里,执行任务时,无声无息地夺走过很多属于敌人的生命。
我的刀很快,我的心很冷。
可是,我从来不曾对同伴下过手。
无论如何,青梅是“同伴”。
至少,在那一夜,是的。
再对她下手,终归于心不忍。
我内心激荡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被身为影直的习惯性冷静所覆盖。
我开始分析利弊,权衡得失。
如果我去了,三郎君或许会满意,认为我足够“听话”,也足够“狠心”。
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可我,也做不到替她求情。
我没有那个资格,也没有那个立场。
三郎君的决定,有他身为上位者的考量,有他与谢家复杂的政治博弈。
我若开口求情,便是逾越,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他给予我选择的权利,已是天大的恩赐,我不能得寸进尺。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心里已做出了决定。
我摇了摇头,对着身边沉默的雁回,也对着夜空中的繁星。
“我不去。”
我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毁掉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
亲手去做,是最直接,也是最能宣泄恨意的一种。
但我不想让自己的手上,沾染同伴的血。
哪怕,她曾那样算计我。
“望霞庄,我不想再去了。她,我也不想再见了。”
这是我的决定,也是我的底线。
我不去执行惩罚,也不为她求情。
我选择彻底地、干净地,将这个人,以及与她相关的所有不堪回忆,从我的世界里剔除出去。
雁回点了点头,黑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知道了。”
他说完,身影一闪,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屋顶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夜风格外地冷了,吹得我衣袂翻飞。
我将双臂抱在胸前,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知道,雁回会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三郎君。
而青梅的命运,依旧会按照三郎君的意志进行下去,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只是,放弃了那把递到我手中的刀而已。
可为什么,我的心,却感觉比这深夜的瓦片还要冰冷沉重呢?
我仰头望着那亘古不变的星空,再次对自己身为影直的命运,感到了一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