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湘夫人带来了雍王的意向后,若水轩的空气便仿佛凝结了一层看不见的霜。
那桩关于孙月华的婚事,虽未见惊涛骇浪,漾开的圈圈涟漪却已无声地抵达了每一个角落。
三郎君在湘夫人走后,独自在灯下枯坐了很久。
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是新一轮棋局落子的序幕。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紧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来的,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喧嚣与热络。
京师的风向,变得很快。
一切的转折点,是望霞庄。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围困与血战,像一把无情的铁锤,砸碎了士族子弟们平日里戴着的精致面具,也像一炉滚烫的熔金,将他们这些在生死一线挣扎过的灵魂,强行锻在了一起。
在此之前,郎君于他们而言,是陵海来的崔氏远支,是曲水流觞宴上惊才绝艳的“外人”。是萧家围猎场上引人瞩目的“异类”。
他优秀,却也疏离,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纱。
可望霞庄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在那个深夜。
他们几个小郎君一同见证了突然而来的凶险。
他们一同见证过彼此最狼狈的模样,也一同感受过劫后余生的狂喜。
也代表着京师士族,在望霞庄的门口,与萧将军对峙过。
这种在生死边缘催生出的情谊,远比任何一场清谈或雅宴上的觥筹交错,来得更加坚实。
于是,自望霞庄归来,郎君的门前,车马渐繁。
最初,只是几张简帖,邀约小聚,试探的意味居多。
郎君一反在陵海城时的深居简出,概不相拒。
这让我有些始料未及。
崔遥郎君几乎是每场必到。
他本就与郎君亲厚,如今更是将这份维护与引荐做得滴水不漏。
他像是天生的黏合剂,用他爽朗的笑声和周旋的言语,将郎君自然而然地融入每一个圈子。
林昭也时常出现,但与过去的聒噪不同,现在的他逐渐变得话不多,但只要他坐在那里,清冷的目光扫过全场,便无人敢对郎君有丝毫轻慢。
顾家与崔氏宗妇本就是姻亲,有了这层关系,顾家的小郎君们也乐于亲近。
最让我感到微妙变化的,是何允修与郑小郎君。
那是一次在城西“晚香阁”的茶会。
京师的茶会,讲究极多,从择水、选器到赏茶、品香,每一个环节都透着世家大族百年积淀的优雅与繁琐。我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侍卫装束,垂手立在郎君身后三步之遥的角落。
席间,主人家拿出了一饼据说是前朝的贡品“月团”,汤色金黄,香气清远。
众人赞不绝口,纷纷引经据典,评述其妙处。
轮到何允修时,他将目光转向了郎君,微微欠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恳。
“珉郎君远在陵海,却于茶道亦有如此见地,不知对此‘月团’,有何高见?”
满座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三郎君身上。
我能感觉到,这不仅是一次请教,更是一种姿态。
何允修,他特意选择在公开场合推举了三郎君。
他借这次品茶,主动将话语的中心与权威,交到了三郎君手上。
郎君并未推辞,他浅啜一口,从容开口,从茶饼的形制、汤色的变化,谈到陵海与京师水质不同对茶味的影响,言语温润,却字字珠玑,既点出了此茶的珍稀,又谦逊地结合了自身的经历,不带半分炫耀之意。
话音落下,郑小郎君抚掌盛赞。
“三郎君所言,发人深省。
我等日日在此间品茗,竟不如三郎君初来乍到,看得通透。”
这番对话之后,席间的气氛愈发融洽。
那些原本只是碍于情面、礼节性与郎君交谈的世家子弟,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真正的敬佩与亲近。
我站在角落,看得真切,心中百感交集。
三郎君正在以一种我未曾想过的方式,迅速地、却又无比扎实地,在京师这片权力的沃土上,为自己开拓出一片天地。
这样的聚会越来越多。
有时是泛舟秦淮河上。
画舫雕栏玉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郎君们临窗而坐,饮酒赋诗,纵论古今。河上烟波浩渺,两岸灯火如龙,一派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
我看着郎君在席间游刃有余。
他能与崔遥一同纵声大笑,能与林昭默契地对视颔首,也能在何允修等人高谈阔论之时,恰到好处地引出一段典故,既不抢风头,又显露学识。
他的笑容温和而得体,像是一件上好的玉器,在灯火下泛着柔润的光。
一日,游河归来,已是深夜。
若水轩里一片寂静,白日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了高墙之外。
我为三郎君卸下外袍,他身上还带着几分酒气与河上的水汽。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而是在窗前的榻上坐了下来,沉默地看着窗外那轮残月。
“玉奴。”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郎君。”我躬身应道。
“你说,陵海的月亮,和这里,有什么不同?”
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京师的月,被重重叠叠的屋檐与灯火映着,显得有些朦胧,也有些寂寥。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陵海的月更亮,更冷,能照清大地上每一块石头。这里的月,暖一些,也远一些。”
他的声音有无尽的寥落。
“是啊,远了。”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双在宴席上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此刻深邃得如同寒潭。“今日在船上,何允修问我,对雍王殿下此番悄然入京,有何看法。”
我的心猛地一紧。来了。这些看似风花雪月的聚会,终究还是要触及最核心的漩涡。
“郎君如何作答?”我轻声问。
“我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然高楼亦非坦途,唯观风向而定’。”
观风向而定。一句看似圆滑的回答,却也表明了崔氏不会轻易站队的立场。
这话说给何允修听,何尝不是说给与他同气连枝的王氏,说给京师里所有正在观望的士族听。
“他们,信吗?”我问。
“信与不信,不重要。”
郎君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
“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了我的态度。也让我知道了,他们想知道我的态度。”
这话说得绕,我却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互相试探。
郎君的炙手可热,正是因为他背靠着崔氏和谢氏举足轻重的力量,却迟迟没有押上牌桌。
所有人都想拉拢他,也都在提防他。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崔遥今日告诉我,郑家的小郎君私下与他打听,我是否……中意王家的婉仪小娘子。”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
这些小郎君们,终究还是将目光落在了联姻上。
他们或许是真心接纳了郎君这个士族圈的广泛盟友,家族利益之间,他们仍需首要考虑。
王婉仪对郎君的敌意人尽皆知,郑小郎君此番询问,恐怕是在为自己、自己家的姊妹,甚至是自己的家族探路。
“郎君……”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无妨。”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摆了摆手,“都在意料之中。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