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更衣完毕,被女官引着,再一次踏入那座空旷而威严的大殿时,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身上这套新裁的女官常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水青色的裙裾上绣着细碎的缠枝莲纹,随着我的步履轻轻摇曳,衣料柔软地贴着肌肤,却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冰冷而沉重。
殿内不知何时已清了场,只余下高踞御座之上的皇帝一人。
方才还环绕着君臣笑语的暖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明亮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巨大,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三郎君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得了旨意先行退下。
我不敢抬头,只能将视线落在自己绣鞋前三尺之地,缓步上前,在那巨大的阴影笼罩之下,重新跪倒,伏下身去。
冰冷的金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直钻心底。
我能感觉到,一道冷峻如刀的目光正落在我头顶,审视着,剖析着,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看得一清二楚。
“抬起头来。”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
我依言缓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没有方才对三-郎君的半分温和,只有纯粹的、属于帝王的审度与冷漠。
“我选择相信你的主子,”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崔珉此人,有经世之才,朕用他。
他既重视于你,那么朕今日便提拔于你。”
“然而,”皇帝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那股迫人的压力瞬间倍增。
“朕想问你,徐玉。如若朕想你为朕所用,你可愿意?”
这是他将我单独留下的目的。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响和擂鼓般的心跳。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双刃剑,悬在我的颈上。
若答“愿意”,我便是背主求荣的小人,一个连旧主都能轻易背叛的奴才,皇帝又怎会真正信我?他只会更加轻贱我,将我视作一枚随时可以弃用的棋子。
若答“不愿意”,那便是公然抗旨。
违逆君心,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下场只有一个——死。
我伏在地上,无人能看见我的挣扎。
我必须赌,赌这位帝王的心思,赌他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思绪在脑中飞速旋转,过往的一幕幕闪现。
从陵海城的海浪,到京师的繁华;
从曲水流觞的初露锋芒,到围猎场上的生死一线;
从我偷听到他与雍王的惊天秘闻,到三郎君不退反进、主动求见的决绝。
三郎君赌的是自己的前程和性命,而现在,轮到我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颤抖压在喉底,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回禀。
“回陛下。奴婢……自幼跟随于三郎君,是三郎君给予奴婢新生。
奴婢身无长物,唯余此身与忠心,皆为三郎君所顾。
如陛下有命,奴婢万死不敢不从。”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感到皇帝的目光愈发锐利。
我将头埋得更低,声音流露出更多的惶恐与为难。
“只是……只是奴婢愚钝,一心只知护主。
倘若领了圣命,心中却凡事仍以三郎君为先,只怕思虑不周,行事有偏,最终有负陛下神圣之托。届时,不仅奴婢万死难辞其咎,更怕因此误了陛下的大事。”
说完,我便屏住呼吸,将自己的生死,全数交由这一番话来裁决。
我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将我的“忠诚”作为一种品质,坦然地呈现在他面前。
我告诉他,我的忠诚属于三郎君,这种根深蒂固的忠诚,使我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能为他所用的密探。
这既是示弱,也是在展现我的价值——一个足够忠诚的、值得信任的人。
长久的沉默。
每一息都漫长。
终于,御座之上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初时很低,继而变得清晰,带着一丝玩味与赞许。
“好一个‘恐有负圣托’!”皇帝的声音里,那股冰冷的压力悄然散去。
“你们主仆二人,看来当真是天生一对的玲珑心窍。
朕今日这番赏赐,倒是歪打正着,做对了。”
我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整个人几乎要虚脱在地。我赌对了。
他要的不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而是一个忠诚到让他觉得可靠,甚至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份“忠诚”的人。
“罢了,”他似乎心情不错,语气也轻快了些。
“既然如此,朕再赐你一物吧。”
我依旧伏在地上,不敢妄动。只听见轻微的摩挲声,似乎是他从御案上拿起了什么。
“上前来。”
我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膝行几步,靠近御案。
皇帝的手伸到我面前,掌心躺着一支发簪。
那发簪样式古朴,通体由紫檀木制成,簪首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线条简练,却风骨自现。并非什么金玉奇珍,看起来平平无奇。
然而,下一刻,我便见识到了此物的玄妙。
皇帝修长的手指捏住簪身与簪首连接处,轻轻一旋。
只听“咔”的一声微响,那根看似一体的紫檀木簪,竟然从中旋开一截!
簪身内部赫然是中空的。
我心中一惊,以为里面藏了密信或毒药一类的东西。
但他却并未从中取出任何东西。
他将旋开的簪身横截面,在那方朱红色的印泥里轻轻一沾,然后印在了旁边一张洁白的宣纸上。
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图形,瞬间跃然纸上。
那梅花并非简单的轮廓,而是花瓣层叠,花蕊清晰,仿佛是顶级画师用最精细的笔触描绘而成,又带着金石印章的古朴与权威。
一个印记,竟能如此精妙!
这哪里是发簪,这分明是一枚伪装得天衣无缝的私印!
皇帝看着我震惊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
“朕将此物交托于你,但你不可提前告知崔珉。”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近,却更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此簪,是朕的信物。
日后,倘若崔珉陷入绝境,有官府追杀,乃至……朕意欲降罪于他之时,你可拿出此簪,只要向奉旨行事之人印出此印记,朕,保你们不死。
你可获得一次让朕宽恕他的机会。”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这……这是何等贵重的赏赐!
这几乎等同于一道免死金牌!
在君王喜怒无常,朝局风云变幻的权力中心,这样一道护身符,其价值无可估量。
这是三郎君在皇帝盛怒之下,唯一可能逃生的一次机会。
“此簪,朕连同你一道赐予他。
从今往后,它便是他的一道护身符。”
皇帝将那支合拢的木簪轻轻放入我的掌心,那微凉的触感让我一个激灵。
“好自为之。”
他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疏离。
“他日,你用与不用,何时用,全凭你一念之间。”
我捧着那支沉甸甸的木簪,再次叩首谢恩,心中却翻江倒海,一片冰凉。
这是一个奇怪的礼物。
一个贵重到足以换命的礼物。
可是,皇帝却把这枚关乎三郎君生死的“护身符”的处置权,交给了我。
一个他刚刚才从三郎君身边“夺走”,又重新“赐还”的妾。
一个三郎君昔日最信任的侍女。
他用一道赏赐,将我变成了三郎君的软肋和枷锁。
又用这第二道赏赐,将我变成了三郎君的盾牌和最后的生机。
他给了我保护三郎君的力量,却又在这份力量与三郎君之间,划下了一道名为“秘密”的鸿沟。
我用,或不用。
何时用。
全凭我一念之间。
这一念,可以是忠诚,也可以是背叛。
可以是拯救,也可以是毁灭。
他将一个最艰难的选择,一个最沉重的权力,轻飘飘地放在了我这个“物件”的手中。
我手心里的哪里是一支发簪,分明是帝王织就的一张细密无比的网。
网的一头牵着三郎君的性命,另一头,则牢牢系在了我的心上。
皇帝的心思,何止是深沉如海。
他站在权力的顶峰,俯瞰着我们这些在尘埃里挣扎的蝼蚁,随手拨弄,便能掀起我们命运的万丈狂澜。而我们,甚至连他真正的用意都难以揣测万一。
从这一刻起,我不再仅仅是三郎君的侍卫,也不再仅仅是他名义上的姬妾。
我成了他最危险的护身符,一个怀揣着惊天秘密的枕边人。
而我和三郎君之间那份纯粹的、相依为命的信任,又或许,将被这支梅花簪,悄无声息地,凿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而这,或许才是皇帝真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