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首之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脸上沾了些许血污,却丝毫不损其沉稳的气度。
我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这位不速之客,林昭已经像一头被点燃了的豹子,猛地冲了过去。
他几步跨到那人面前,没有半分寒暄,扬手就是一拳,结结实实地捶在了对方的肩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就知道是你!”
林昭的吼声里,满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欢快和如释重负的熟稔。
那是一种只有在生死之交面前才会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信赖与埋怨。
他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用力晃了晃,眼眶竟有些发红。
“你这家伙,怎么才来!再晚一步,就只能给我们收尸了!”
那被称为“救兵”的领头人被他捶得一个趔趄,却不恼,只是抬手稳住身形,脸上露出一抹无奈而温和的浅笑。他任由林昭发泄着情绪,目光却越过林昭的肩膀,精准地投向了我们这边,落在了三郎君的车驾上。
我心中一凛。
是何琰。
林昭闹够了,也终于意识到场合不对,悻悻地松了手,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那人这才整理了一下被林昭抓皱的衣领,迈步向三郎君的车前走来。
他走得不快,步伐沉稳。
他身后的护卫押着那几名被俘的刺客首脑,亦步亦趋。
来到车前三步之遥,他停下脚步,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在下何琰,见过崔使君。”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与方才林中的杀伐之气判若两人。
他也没有报他上次上京师时半路遇见,他所使用的名字,王无咎。
“刺客首脑已被擒获,经初步盘问,是沈刺史座下参军。请使君示下,如何处置。”
他的话言简意赅,直陈要害,没有半句废话。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沈刺史!
他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直接派遣自己的亲信参军,来刺杀朝廷新任命的南海都督!
这已经不是暗流汹涌的试探了,这是公然掀了棋盘,将冰冷的刀锋直接架在了三郎君,乃至整个朝廷的脖子上。
这位沈刺史,他的胆量与野心,竟然已经膨胀到了如此地步!
车帘内,一片死寂。
就在我几乎要以为三郎君也被这惊天的消息所震慑时,他那清冷平稳,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声音缓缓传出,一如既往。
“何常侍辛苦了。”
“何常侍辛苦了。既是朝廷要犯,便请严加审问,务必盘问清楚其背后由来,将来也好一并上报圣听。”
“是。”
何琰应声,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一句“何常侍”,瞬间点明了何琰此刻真正的身份。
常侍,侍从于君王之侧,是天子近臣。
我瞬间明白了一切。
这位何琰,这位我记忆中倔强的少年,如今已是圣上安插在南下这盘凶险棋局里,最隐秘,也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除了明面上的林昭和谢允,比三郎君这位主角来得更早,藏得更深的,还有何琰。
何琰、三郎君……我看着那紧闭的车帘,又看了看车外肃立的何琰,心中一片寒意。
很难说得清,陛下对他们二人的安排,到底是谁监察谁,谁又是谁的刀。或许,在这位多疑的君王眼中,他们既是臂助,也是潜在的威胁,需要相互牵制,相互监督。对他们二人,终究,都不是全然的信任。
帝王心术,果然腹深至此。
一旁的林昭听到“常侍”二字,眼睛都瞪圆了。
他再次冲上来,一把搂住何琰的脖子,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
“原来你竟是常侍呀!好家伙,官阶比我还高!瞒得我好苦!”
何琰被他勒得气息一窒,脸上那和煦的笑容却未变分毫。
他只是技巧性地稍稍用力,便不着痕迹地推开了林昭的手臂,话是对着林昭说的,目光却若有若无地,再次扫过三郎君车驾的方向。
“琰是替陛下私下办事,职责所在,身份自然不便公示于众。”
他顿了顿,“既然此次陛下明令我等前来相助,看来陛下对诸君此行寄以厚望。琰身为臣子,自当竭尽所能,辅佐使君,以安圣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堪称典范。
既向林昭解释了自己身份的隐秘性,又借着这个解释,向车内的三郎君清晰无比地表明了态度——他是奉皇命而来,他的“竭力相助”,是圣上意志的延伸。
他必然会好好“协助”三郎君。
这是承诺,是表态,又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何琰,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心思缜密,进退有据,每一步都踩在最精准的点上。
果然厉害。
我在心里,忍不住再次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青年,与记忆里那个在深夜里一步步扶灵柩送送父亲回家的小小的坚毅身影,再次重合起来。
时光,终究将所有人都打磨成了另一副模样。
表明态度后,何琰不再与林昭纠缠,转身走向另一辆稍显华丽的马车,那是王家女郎王婉仪的车驾。她刚才也经历了同样的惊魂一刻。
何琰在王婉仪的车前站定,声音比方才对三郎君时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郑重,多了一丝属于世家子弟的客套疏离。
“仪妹妹,受惊了。”
车帘内静默了片刻,才传出王婉仪略带颤抖却依旧清冷的声音。
“谢琰表兄及时相助,婉仪不胜感激。只是……方才情急,衣冠未整,实在不便与表兄相见,还望见谅。”
我心中微动。
这番对话听起来,全然没有表兄妹之间久别重逢,尤其是在经历生死大劫后的那种亲近与关切。王婉仪的“不胜感激”说得字正腔圆,客气得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
“衣冠未整”更像是一个刻意而生分的借口,一个再标准不过的托词。
在刚刚经历了生死一线的刺杀后,用这样标准的礼节来拒绝救命恩人,而且还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的会面,其中冷淡的意味,不言而喻。
何琰似乎也早已料到会是如此,他脸上那和煦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
“无妨,仪妹妹吉人天相,安然无恙便好。且先行好生休息,此地不宜久留,稍后我们便要启程。”
说完,他便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没有半句多余的关心,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不得不做的礼节。
我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疑窦更深。
王家与何家,同为顶级门阀,联姻有亲,本该是坚实的盟友。
可看这二人的互动,冷淡得近乎陌生,那份客气之下,是难以掩饰的隔阂与疏远。
这其中,又藏着怎样的家族纷争与政治立场?
权力中心的人,连亲情都沾染着算计的味道,让人不寒而栗。
何琰没有再理会任何人,他走到一旁,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起自己的部下。
一部分人警戒四周,一部分人清理战场、救治伤员,还有几名精悍的护卫则将那几名被俘的刺客头目押到僻静处,显然是准备就地审问。
他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在血色黄昏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