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君依旧平静如初。
他仿佛没有感受到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王茂,那双眼眸,看着眼前人的激昂、挣扎与不甘。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淡然。
“如若言而无信,你该如何?”
王茂没有丝毫犹豫。
他仿佛等待这句话已经等了许久,猛地单膝跪地。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上三郎君的视线,那目光里有绝境求生的渴望,也有赌上一切的疯狂。他一字一顿,字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剖出,立下血誓。
“若王茂有负都督所托,言而无信,甘受千刀万剐,永葬海底,魂飞魄散,决无怨言!”
“哼,说得好听!”
沈刺史在一旁及时地发出一声冷笑,满脸不屑地打破了这庄重的氛围。
“到那时,先葬身海底的是我们!你这番话,说给海里的鱼听去吧!都督,万万不可轻信此人啊!”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沈刺史与王茂,一个上蹿下跳,极力表现出惊慌与质疑,仿佛是忠心耿耿却又胆小怕事的庸臣;一个则刚毅决绝,字字泣血以表忠心,如同被构陷的孤胆英雄。
一个拼命地踩,一个决然地挺。
他们的表现,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若说他们是唱双簧,这火候把握得实在精准,既将三郎君逼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境地,又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可若说他们是真正的死敌,那这针锋相对的背后,又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共同将局势推向了这最危险、也最充满变数的一步。
三郎君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的目光从王茂身上缓缓移开,掠过那些神色各异的官员,最终,落在了我们身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站着何琰。
自登船以来,他便如同一道影子,沉默地伫立着。
在锦城官邸的酒宴上,他与谢允、林昭等人同坐,却也几乎不曾开口,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护卫统领。此刻,他站在船楼的阴影里,若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他的存在。
“何常侍,”三郎君的声音依旧平淡。
“你可愿随王参军出战?”
“常侍”二字一出,激起千层巨浪。
一直表现得像个跳梁小丑的沈刺史,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方才的讥讽、急切、担忧,所有精心扮演的情绪都僵在了脸上,只剩下纯粹的震惊。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一直被他彻底忽略的何琰,嘴巴微张,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噎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常侍!常侍者,随侍君侧,出入中枢,是天子或权倾朝野的王侯身边最亲信的耳目与臂膀。一个“常侍”的出现,再次无声地宣告,三郎君此行南下,背后所代表的,是不可揣测的圣意,是中枢的意志。
何琰从阴影中走出,身姿挺拔如松。
他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瞟一眼沈刺史,径直走到三郎君面前,与刚才的王茂一样,动作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他周身的气场与方才的沉默判若两人,声音铿锵有力,带着金石之音。
“属下领命!必不辱使命!”
这一刻,我终于完全明白了三郎君的布局。
他同意王茂出战,是在用一场豪赌,来收服这员悍将和整个南海水师的军心。
但他并非毫无准备地将所有筹码都押上桌。
何琰,就是他安插在这场赌局里的定海神针。
何琰的身份,是对沈刺史之流最直接的警告;
何琰的随行,是对王茂最有效的监视与制衡。
这一手,既给了王茂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又用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
看似是兵行险着,实则依旧是稳妥有保障,一切尽在掌握。
沈刺史的脸色已经从震惊转为一片煞白。
他看向三郎君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慢与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惧与忌惮。他大概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在眼前这位年轻的都督看来,是何等的可笑与幼稚。
何琰起身,准备去调集人手。
他走到三郎君身边,微微躬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
“郎君,属下将一半人手留下,以护卫都督安全。”
我心中一紧,这确实是稳妥的安排。
将一半精锐留在旗舰,无论前方战况如何,至少能保证三郎君自身的绝对安全。
然而,三郎君却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不必。”
“你的人,都是精锐,全都带上。”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风高浪急的海面。
“此战,我要的是全胜。记住,全力以赴,速战速决,快去快回。”
“……属下遵命!”
何琰沉默了一瞬,随即重重抱拳领命。
很快,何琰便与王茂一起,开始清点人员和战船。
王茂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戴着镣铐、鼻青脸肿的阶下囚,而是真正的主帅。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甲板上,声音洪亮地发布着一道道指令。
他手下的那些旧部,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仿佛终于等回了他们的主心骨。
他们配合默契,动作迅捷,整支队伍的士气肉眼可见地高涨起来。
王茂走到舆图前,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划过,与何琰低声交谈着。
他的神情专注而锐利,眼中闪烁着属于将领的光芒。
而何琰,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点头,或是提出一两个简短的问题,确保着王茂的每一个决策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这一刻,我几乎相信,王茂是一个被冤枉的英雄,渴望用一场胜利来洗刷自己的耻辱。
但理智告诉我,且看到最后。
数艘轻便快捷的战船被挑选出来,组成了出击的舰队。
在王茂和何琰的带领下,兵士们迅速登船。
随着一声令下,那些战船如同离弦之箭,劈开白色的浪花,毅然决然地驶入了前方那片象征着未知与凶险的海域之中。
海风依旧在呼啸,但甲板上却安静了许多。
只剩下我们,以及那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沈刺史,以及部份留守的军士。
楼船在原地缓缓打着转,不再前进,像是一片孤叶,在茫茫大海上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随着远去的船只,飘向了未知的战场。
王茂是忠是奸,此去是胜是败,甚至是会否联合海匪调转船头杀回来,这一切都将决定我们所有人的生死。
这一局,三郎君已经落子。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三郎君那云淡风轻的声音。
他面向早已六神无主的沈刺史,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
“沈刺史,”他问道,“你觉得,他们会多久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