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船队终于近了。
近到我甚至能看清他们甲板上晃动的人影。
他们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船头劈开白浪,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直指我们所在的楼船。
凛冽的杀气,混杂着咸腥的海风,没有遮掩,扑面而来。
“都督!前方来船,恐有不善!”
楼船上的了望手,发出了凄厉的示警。
然而,不等他的声音完全落下,一艘快如飞鱼的舢板已经从对方的船阵中脱离,箭一般地冲到了我们楼船之下。船上一人仰起头,用急切的语调高声喊话:
“我乃东部海域水师麾下,奉陆都尉之命前来!听闻南部海域有巨匪作乱,我等特来驰援!敢问船上主事之人何在?我等恳请登上楼船,共商剿匪大计,听候调遣!”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既表明了来意,又摆出了谦卑的姿态,将自己放在了“增援”和“下属”的位置上。
楼船上那些属于南部水师的兵士,刚刚提起来的一颗心,瞬间又放了回去,甚至有人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神色,仿佛在赞叹东部同僚的深明大义。
“哈哈哈,好!来得好!来得及时啊!”
沈刺史的反应比任何人都要快,他抚掌大笑,脸上堆满了近乎狂喜的激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
“东部海域的兄弟们高义,本官佩服!快,快放下舷梯,请上船!”
他迫不及待地挥着手,那副热情洋溢的样子,显然他盼这支援军盼穿了秋水。
可他刚喊完,又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僵,连忙转身,对着三郎君的方向深深一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请罪:
“哎呀!都督在此,下官一时情急,竟忘了规矩,擅自做主,实在是僭越了!还请都督恕罪!您看,这东部水师……”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瞟着三郎君,那拙劣的演技,无异于一个已经将毒药端至唇边,却还要假惺惺询问宾客是否口渴的凶手。
他想借三郎君的口,说出那个“准”字。
这样一来,引狼入室的责任,便能顺理成章地推到我们头上。
我冷眼旁观,心如明镜。
三郎君的目光没有从远方海战的火光上移开分毫,仿佛对身侧这场滑稽的独角戏毫无兴趣。海风将他宽大的袍袖吹得猎猎作响。
“无妨。”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然平淡无波。
“既是友军驰援,一片好心,便请上来一叙吧。”
得到这句许可,沈刺史整个人都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他那因过度紧张而紧绷的背脊瞬间松弛下来,转过身时,眼中迸发出的狠毒与期待,再也无法掩饰。
“听到了吗!都督有令!放行!快放行!”
他近乎是嘶吼着下令,唯恐慢了一分一秒。
随着他的命令,沉重的舷梯被缓缓放下,与下方那艘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舢板稳稳地连接在了一起。
几个身披重甲、腰悬长刀的将领率先踏上了舷梯。
他们步伐沉稳,目光锐利,看似不经意地扫视着甲板上的布局,那眼神,不像是来拜见上官的下属,倒更像是在勘察战场的饿狼。
我注意到,为首那人,虎口与指节处布满了厚重的老茧,太阳穴微微鼓起,分明是个内家高手。
这几名“将领”刚刚踏上甲板,还未站稳,他们身后,舢板上那些原本伪装成普通亲兵的士卒,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蜂拥而上!他们不再有任何伪装,手中的兵刃早已出鞘,脸上带着狰狞的杀意,目标明确地朝着甲板两侧冲去。
“控制舷梯!快!”混乱中,有人高声呼喊。
一部分人直扑向负责操控舷梯起落的绞盘,挥舞着武器,便要砍杀那里的守卫。
他们的意图暴露得如此之快,如此赤裸,根本不屑于任何迂回和遮掩。
这是意图速战速决的直接破门而入的强攻!
楼船上属于沈刺史麾下的兵士们彻底懵了。
前一刻还是前来增援的“友军”,下一刻就变成了挥刀相向的敌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沈刺史的表情瞬间转变为惊恐。
他猛地转身,张开双臂,如同一只护崽的母鸡,奋不顾身地朝三郎君扑了过去,口中发出了凄厉的尖叫:“都督!小心!有刺客!”
这一扑,看似忠心护主,实则歹毒至极。
在这片混乱的甲板上,三郎君原本只是一个身着常服、气质卓然的公子,并不显眼。
可沈刺史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一个舍生忘死的动作,瞬间就为所有刺客指明了最清晰、最核心的目标。
果然,那几名刚刚登上甲板的“将领”,在听到他喊声的瞬间,眼中凶光大盛,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其他目标,化作数道黑影,如离弦之箭般,从不同的方向,齐齐扑向船头的三郎君!
然而,他们快,我的指令更快。
就在第一名“将领”踏上舷梯的那一刻,我藏于袖中的指尖,早已完成了一个隐秘的战斗指令。
我没有动,依旧站在三郎君身后半步的距离。
就在那几名“将领”扑来,沈刺史的尖叫声还在海风中回荡的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散布在甲板各处,或扮作普通亲卫,或伪装成船工的护卫们,在同一时刻动了。
他们像是从甲板的阴影中凭空出现,没有呐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一道道冰冷的剑光。
“噗!噗!噗!”
一连串利刃入肉的闷响,密集得仿佛只响了一声。
那些刚刚从舷梯上蜂拥而上,还没来得及在甲板上站稳脚跟的敌兵,瞬间就倒下去了一大片。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冲锋的狰狞,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软倒,鲜血在他们脚下迅速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只听“嘎吱”一声巨响,伴随着几声惨叫,那连接着楼船与舢板的舷梯被猛地收起、斩断!几个还在攀爬的敌人惨叫着坠入波涛汹涌的海中。
控制舷梯绞盘的那处要地,已然被我们的人牢牢掌控。
那艘舢板,以及后面船队源源不断的兵力,都被彻底隔绝在外。
登上甲板的,已是瓮中之鳖。
而那几名扑向三郎君的“将领”,他们面对的,是雁回。
他的剑出鞘了。
我甚至没能看清他拔剑的动作。
视野中,只有几道快到极致的银色电光,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一闪而逝。
那几名气势汹汹的“将领”,前冲的姿态猛然僵住。
他们的兵器还高高扬起,脸上的狠厉还未褪去,但眼神中的光彩,却在瞬间黯淡、消散。
下一刻,他们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每个人的咽喉处,都多了一道细如红线的血痕。
从他们扑出,到他们倒下,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整个甲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只有海风的呼啸,和远处战场的厮杀声,证明着这里并非静止的画卷。
沈刺史保持着前扑的姿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雁回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地上那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他的嘴巴张得老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那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卡在喉咙深处,怎么也发不出来。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杀,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
他脸上那胜利在望的狂喜瞬间凝固。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野心,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那几道快得不似人间的剑光,斩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