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弘不知何时已蹲下身,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到了木架之下,正仰头仔细观察着巨木的底面。他眉头紧锁,神情专注而困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我们这些人都不存在。
何琰最为敏锐。
他立刻停下脚步,快步走到郑弘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如何?”
郑弘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又绕着那巨大的乌沉木走了一圈,这一次,他的步伐很慢,很仔细。
他时而伸出手指,用指节叩击木身,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响;
时而又凑近了,用鼻子去嗅闻那木料散发出的、被尘埃掩盖的独特气味。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从最初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深深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惊呼都更令人心惊肉跳。
我感到扶着轮椅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
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悄然爬上脊背。
我能感觉到,三郎君原本放松的背脊,也瞬间绷直了。
他朝林昭看了一眼,那一眼极快,却蕴含着不容错辨的指令。
林昭立刻心领神会,他夸张地抬起袖子,在鼻尖扇了扇,随即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哎呀,这库房里经年不开,灰尘也太多了些!呛得人难受。”
他一边抱怨,一边揉着鼻子,看向三郎君。
“使君,此地气闷,不宜久留。左右东西也看过了,若有事,咱们还是回议事厅说吧。”
他这番作态,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地为这诡异的沉默提供了一个台阶。
何琰和崔遥是何等人物,瞬间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林郎君说的是,”何琰立刻附和,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此物已入册,断不会有差池。我等也只是先睹为快,如今看也看过了,确实不该在此久留,扰了兵士们戍卫。”
崔遥也潇洒地一甩袖子:“走吧走吧,这股子味道,可熏坏了我这身新裁的春衫。”
他们几人一唱一和,方才那一点因郑弘的异样而起的凝滞气氛,仿佛被冲淡了。
王长史和王刺史对视一眼,虽觉有些突兀,但见几位京师来的贵公子都这么说,也不好再坚持什么。
三郎君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
兵士们立刻上前,重新将那厚重的幕布拉上,将那沉默的巨兽与它所带来的谜团,一并遮盖了起来。光线仿佛也随之暗淡,库房里再次恢复了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
一行人转身,开始向外走。
正走到库房门口,即将踏入外面明亮的天光时,三郎君忽然停住了轮椅。
他侧过头,对身边的军士校尉吩咐道:
“你先带王长史和王刺史回议事厅稍坐,前几日清点的,还有一批要请三位郎君带回京师的锦城土产和军资,需先行过目,我与几位郎君稍后便来。”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那校尉一怔,但立刻躬身领命:“是!”
王长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何尝听不出这是支开自己的意思。
但他又能说什么?对方的理由冠冕堂皇,且身份尊贵。
他只能拱手笑道:
“三郎君客气了,我等自当从命。那便在议事厅恭候各位郎君大驾。”
说罢,他与王刺史便在那校尉的“护送”下,先行离去。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拐过一处回廊,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屏着呼吸。
周围只剩下了我们自己人。
三郎君没有再移动,他只是转动轮椅,面向依旧沉默不语的郑弘。
“说吧,”三郎君的声音很低,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直直地刺向郑弘,“到底怎么了?”
没有了外人,所有的伪装都被卸下。
崔遥、何琰、何允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郑弘身上,那目光里,再没有半分轻松,只剩下沉甸甸的审问。
郑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斟酌词句。
他看了一眼三郎君,又看了一眼周围神情各异的同伴,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吐出了几个字。那几个字,干脆利落,却像一道惊雷,在我们头顶炸开。
他说:“这乌沉木,是假的。”
假的?
我感觉脑袋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欺君之罪,按律当斩,株连三族。
我们从陵海城一路走到京师,从京师又奉命南下,三郎君步步为营,在刀尖上行走了这么久,难道就要在这南境的锦城,因为一根木头,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方才在库房里感受到的更加强烈,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轮椅的推手,冰凉的触感,才让我混乱的思绪稍稍回神。
不只是我,崔遥他们几人也是脸色煞白。
何允修更是失声道:
“郑郎君!此话可当真?这……这怎么可能!”
郑弘一看大家这几乎要崩溃的反应,也意识到自己措辞的严重性,忙摆手更正道:
“不不不,也不能完全说是假的。”
他这一句补充,非但没能让我们宽心,反而让所有人都更懵了。
“什么叫‘不能完全说是假的’?”林昭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郑郎君,这可不是说笑的,到底是真是假?”
“它确实是乌沉木,只是……”
郑弘拧着眉,似乎在努力寻找最准确的词汇来描述他的发现。
“只是它和京师所用的乌沉木不同。我敢断定,它不是我们认知中,产自南边几个特定州府的那个树种。无论是树种、树龄,还是木质的纹理和密度,都不对。”
大家听完他这番解释,非但没有解惑,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之中。
这弯弯绕绕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是三郎君,在这片混乱中抓住了最核心的问题。
“那效果相比如何?”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沉稳,仿佛刚才那足以让天塌下来的消息,对他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齐刷刷地转向郑弘。
郑弘沉吟片刻,给出了专业的回答:
“那要看用途。此木与京师惯用的南方乌沉木,各有优劣。如果用于制作需要有一定弹性和韧性的物件,譬如车轴、强弓的弓臂,那么京师先前所用之木会更佳,因为它柔韧,不易折断。”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如果用于固定用途,譬如建筑的梁柱、基石,那么此木的硬度便远胜前者。”
“如用于城防关闸呢?”何允修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才是此行最关键的用途。
郑弘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他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结论,语气斩钉截铁。
“此木更佳。”
“此木更佳!”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赦令,让方才那几乎凝固的空气瞬间流动了起来。
我听到身边传来一片重重的、如释重负的吐气声。
崔遥用袖子擦了擦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
何允修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
我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只攥着我心脏的手,终于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