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佛仪式结束。
我们登上了返回的车。
三郎君端坐于车厢正中柔软的锦垫上,阖着眼。
他似乎在闭目养神,姿态放松,可我跟随他多年,知道这只是表象。
他的心神,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从未有片刻真正的松懈。
我依着规矩,跪坐在车厢一侧的角落,与他隔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他常用的茶具。
我的身体仍残留着那种奇异的火灼般的感觉。
神思有些恍惚,脑海里时而闪过大殿上那尊悲悯的佛像,时而又是了尘大师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无法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完全沉浸在影卫的绝对警觉之中。
我的呼吸,比平时乱了半分。
“刚才何事?”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凛,背脊瞬间绷紧。
三郎君心思果然敏锐,他问的是在浴佛仪式时,了尘大师为我加持那一瞬间,我身体不自觉的僵直。
那几乎是微不可查的反应,却依然没能逃过他的洞察。
我该如何回答?
告诉他,我这具身体里装着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灵魂,一个与此间神佛信仰格格不入的异类,所以当那象征着佛法慈悲的甘露滴落时,我的灵魂感到了被排斥、被灼烧的剧痛?
还是告诉他,我这个作为影卫而双手沾满血腥的灵魂,在那纯粹的慈悲面前,受到了来自业障的反噬与凌虐?
前者是我此生最大的秘密。
后者,听上去合情合理,但那份痛楚的真实与深刻,又岂是“业障”二字可以轻易概括的。
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我迅速做出了选择。
我垂下头,将身体的紧绷化作恭顺的姿态,沉声回答:
“回郎君,无事。只是方才佛光加持之时,大约是奴婢杀孽过重,乍然接触佛法,身体有些许不适……如今已经无碍。”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影卫,在庄严佛法前感到不适,任谁听了都不会怀疑。
我将那份源自我来历不明的“灼痛”,巧妙地偷换成了属于这个身份的“业障”。
心理上的一个小不适。
三郎君静静地看了我片刻,没有再追问。
车厢内又恢复了静默,只是那静默之中,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淡淡的,仿佛刚才的问话只是随口一提。
我不知道,他信了几分。
我们相伴多年,从陵海城的筹谋,到京师中步步为营,到如今圣眷正浓、手握南巡大权,我早已习惯了他的深沉似海。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车轮滚滚,驶过树荫满地的树道。
三郎君再次开口。
“法会已见过……感觉如何?”
我忙调整姿势,跪正了身体,深深叩首:
“谢郎君成全。奴婢觉得佛法无边,甚是玄妙。”
这依然是一个标准得近乎虚伪的答案。
我心里的那个世界,无法宣之于口。
“你可曾怨我,让你走上影卫之路?”
我猛地抬起头,隔着面具,对上他投来的视线。
他的神情很平静,可我却从那平静之下,读出了一丝罕见的、类似于歉疚的情绪。
或许是今日浴佛节的氛围,或许是了尘大师对我们二人的“特殊关照”,让他想起了我们相似的、被命运束缚的处境。
他被困在轮椅上,被困在世家与皇权的夹缝中;
而我,被困在这具女身里,被困在“影卫”这个身份中。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竟泛起一丝酸楚的暖意。
“奴婢不敢。”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然而,仅仅是这四个字,似乎无法承载我此刻翻涌的情绪。
我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用一种无比恭敬,却也无比真诚的语气说道:
“奴婢从未怨过郎君。若非郎君,奴婢或许早已在崔府后宅的某个角落,长为卑微的洗衣妇,终日与皂角和脏衣为伍,直到年老色衰,被随意配个小厮,潦草一生。
又或者,在某次无力的抗争中,化作一抔无人问津的尘泥。”
我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我说的是实话。
“是郎君,给了奴婢一把刀,也给了奴婢一个……看世界的机会。”我顿了顿,补充道,“奴婢成为郎君身边的影卫,见识了许多,能有一身本领,能走出崔府那一方天地,奴婢……知足。”
“知足么……”
三郎君低声重复了一遍,他似乎也有瞬间的恍神。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流淌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怅惘,或许是自嘲。
“让你成为影卫,是当时不得已的选择。”他忽然转过头,“未来,你仍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又是这个承诺。
在京师时,他就曾对我说过。
新的选择。
是自由,是阳光,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未来。
一个没有面具,没有杀戮,可以穿上寻常女子衣衫,走在闹市街头的未来。
我忍不住去想象那个景象。
一片小小的田地,一间朴素的屋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有主君,没有任务,没有时刻紧绷的神经。
可是,然后呢?
离开了他的庇护,离开了这熟悉又危险的生活,我又能去向何方?
脱离了他,我便是无根的浮萍。
这乱世之中,一个身怀绝技、却无依无靠的孤女,只会是豺狼虎豹眼中最肥美的羔羊。
我的心,早已在这么多年的追随与守护中,与他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这捆绑,是忠诚,是习惯,是如同亲人般的依恋,或许……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深究、不敢命名的情愫。
我可以离开“三郎君”这个主人,但我能离开“崔珉”这个人吗?
我不敢想。那份未知,比我面对过的任何刀光剑影都更让我恐惧。
“谢郎君,属下记得。”
我深深垂下头,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掩藏在这声平静的回答之下。
“起来吧……”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意兴阑珊,“以后在我面前,可以不必过于拘谨。”
“谢郎君。”
我依言起身,却并没有放松,依旧笔直地坐在车厢的角落里,维持着一个护卫应有的姿态。
不是我非要拘谨,而是我不能。
这森严的规矩,是我赖以生存的铠甲。
它保护着我,也提醒着我自己的身份。
一旦卸下,那份潜藏在主仆关系之下的、汹涌的情感暗流,或许会将我们两个人都吞噬。
三郎君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不再言语。
车,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