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海面之上,唯有天边一弯残月,清冷如钩。
陵海城的灯火在身后渐次渺远,最终被无垠的黑暗吞没。
我驾着一叶扁舟,如鬼魅般贴着海面疾行。
船身窄小,通体漆黑,是暗卫专用的“夜渡”。
行驶起来悄无声息。
月岛。
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盘踞在陵海外海,令无数商船闻风丧胆的匪巢,我并非第一次踏足。
我曾多次因为任务而踏上这座岛。
可是我却对第一次踏上这座岛印象深刻。
那天,我从这里取走了一面铜镜。
那是一面我第一次拥有的镜子,照清了我逐渐长大的容貌。
小舟在距离月岛尚有数里之遥时,我便收了短桨,任其随着洋流缓缓漂荡。
我脱去外罩的素色布衣,露出一身纯黑的紧身夜行衣,将长发用黑布巾牢牢束住,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
随即,我将几件必要的工具——一柄吹毛断发的短刃,数枚淬毒的铁蒺藜,一卷细韧的银丝,以及一枚小巧的火折子——一一纳入贴身的暗袋。
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沉入微凉的海水之中。
入水的那一刻,仿佛鱼儿归海。
冰凉的海水包裹住我的身体,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沉稳而有力。
我像一条巨大的黑鱼,在水下无声潜行,双臂划动的姿态最优美也最省力,目光则穿透水波,死死锁定着远处那座在月光下显露出狰狞轮廓的岛屿。
月岛的地势,一如记忆中那般险峻。
无数巨大的礁石如猛兽的獠牙,从海中刺出,犬牙交错,在常年海浪的冲刷下,变得湿滑而锋利。寻常船只若不熟悉航道,极易在此触礁沉没。
这天然的屏障,正是海寇们最好的庇护。
我在一处布满藤壶与海藻的礁石群后悄然探出头,如一只警惕的海兽,仔细观察着岛上的动静。峭壁之上,每隔数十丈便设有一座简陋的哨塔,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伴随着海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粗野笑骂声。
防备看似森严,但在我眼中,却处处都是可以利用的死角与空隙。
我依然选定了那面峭崖登陆。
那是岛屿西侧一处几乎垂直的断崖。
崖壁上满是湿滑的青苔与尖锐的岩石,对于常人而言是绝路,对于我,却是最安全的捷径。
等待一个浪头拍岸的瞬间,我借着那巨大的轰鸣作掩护,如一缕青烟般从水中窜出,手脚并用,攀上了崖壁。我的指尖仿佛长了钩子,每一次发力,都能稳稳扣住岩石上最微小的缝隙。我的身体轻盈,宛若一只壁虎,在陡峭的崖壁上悄无声息地向上游走。
月光偶尔穿透云层,照亮我迅捷的身影,又迅速被新的阴影所覆盖。
这便是我的世界。
一个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由阴影、寂静与危险构成的世界。
在京师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我需要时刻扮演好“玉奴”和“雁回”的角色,学着那些世家婢女和侍卫的姿态,规言矩步,每一个眼神都不能出错。
而此刻,飞檐走壁,潜行于黑暗之中,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自由的味道。
这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让我战栗的快感。
我不是谁的附属,不是谁的点缀,我是一柄出鞘的利刃,是暗夜里最致命的幽灵。
或许,比起京师的繁华与权谋,我骨子里,终究更迷恋这片刻的、在刀锋上起舞的自由。
很快,我便翻上了崖顶。
岛上的植被极为茂密,大多是些南境特有的阔叶树与藤蔓,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为我的潜行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我伏低身子,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一只夜行的狸猫,在林木与岩石的阴影中穿梭。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他们的藏宝洞。
那洞穴位于岛屿的腹地,入口极为隐蔽。
我绕过几队巡逻的海寇,他们一个个歪戴着头巾,手持朴刀,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与汗臭。
我没有惊动他们。
而是绕到洞穴的另一侧,寻找到一处我记忆中的通风口。
那是一道仅容一人蜷身钻入的石缝,常年被灌木所遮蔽。
我拨开纠缠的枝叶,侧身滑了进去。
终于,前方透出微光,空气也变得开阔起来。
我从一处高悬的岩石裂隙中探出头,俯瞰着下方的景象。
这里便是藏宝洞的内部。
洞穴极大,仿佛被巨斧掏空的山腹,插着数十支燃烧的火把,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洞中堆积如山的,是他们近来劫掠所得的战利品。
我的目光飞快地扫过。
一箱箱码放整齐的,是来自异域的琉璃器皿与象牙雕刻,在火光下闪烁着迷离的光彩。
另一侧,是堆成小山的丝绸锦缎,江南的云锦,蜀中的蜀绣,甚至还有几匹带着浓郁波斯风格的织金毯。金银珠宝更是随意地装在几个敞口的麻袋里,珍珠、玛瑙、翡翠、珊瑚……各色宝石的光芒交相辉映,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睛。
看来我与三郎君远赴京师的这一年里,这群海寇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他们的胃口,比从前更大了。
除了这些奢靡之物,更令我心头一沉的,是角落里堆放的大量粮食和盐。
那些粮食,是上好的军粮米,绝非寻常商船会大量运载之物。
而那些盐,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我只消凑近闻一下空气中那淡淡的咸涩味道,便知是精炼过的私盐。私盐生意,利润滔天,但也是朝廷严打的禁脔。
这群海寇,已不仅仅是打家劫舍那么简单了,他们的背后,恐怕牵扯着一张更大的利益网络。
我从岩隙中悄然滑下,落地时悄无声息。
我开始在这些战利品中仔细搜寻。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乌沉木。
我逡巡了几遍。没有。
我蹲下身,捻起地上的一点尘土,放在鼻尖轻嗅。
这里有香料的浓郁、粮食的陈腐和海水的咸腥,唯独没有乌沉木那独特的清苦香气。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怎么会没有?
莫非,是何琰的情报有误?
或者,这群海寇已经将乌沉木出手了?
还有一个可能……他们将乌沉木藏在了比这藏宝洞更隐秘、更重要的地方。
我决定再去别处看看。
从通风口原路返回,我再次融入岛上的夜色。
这一次,我的心情比来时更多了几分凝重与疑惑。
脚下的土地,仿佛也变得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我在岛屿的屋脊与树梢之间轻盈地纵跃,宽大的夜行衣袍袖在身后带起一阵无声的劲风。
风从耳边掠过,带着海的气息,也带着自由的气息。
我享受着这种感觉,享受着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感。
暗夜是我的袍泽,阴影是我的同盟。
这种在黑暗中自由飞翔的恣意,是若水轩中那个安静的玉奴永远无法体会的。
我来到了岛的另一面。
这里是一处天然的避风港,港湾内停泊着数艘大小不一的海寇船只,桅杆林立,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鬼影。这里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门户,若有重要的船只往来,必然会先抵达此处。
我寻了一棵临海的参天古木,如同一只夜枭,悄无声息地落在最高的一根树杈上,身体完美地与虬结的枝干和繁茂的叶片融为一体。
从这里,我可以俯瞰整个港湾的动静。
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
远处船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就在我几乎以为今夜不会再有任何发现时,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远处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黑点。
那黑点正不疾不徐地朝着港湾而来。
借着清冷的月光,我辨认出,那是一叶扁舟,比我来时乘坐的“夜渡”还要小上几分,在微澜的海面上,如同一片孤零零的落叶。
它没有选择直接驶入港湾,而是在距离港湾入口尚有百丈之遥的一处偏僻礁石滩停了下来。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小舟上一跃而起,动作轻灵迅捷,几个起落间,便已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岸。
他的身法极快,落地无声,显然是个高手。
我整个人都绷紧了。
这个深夜独自登岛的神秘人,会是谁?
是海寇的同伙?还是另有图谋的第三方势力?
那人上岸后,并未立刻行动,而是警惕地环顾四周,身形隐在一块巨岩的阴影里,仿佛在确认环境是否安全。他的动作沉稳而老练,充满了久经训练的专业素养。
月光恰在此时,从云翳的缝隙中洒落,短暂地照亮了他藏身之处。
尽管只是一瞬,却足以让我看清他的侧脸。
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
那种沉静如水又犀利的气息。
是何琰。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陵海城的府邸中,与林昭一同细化呈报给三郎君的方略吗?为何会深夜孤身一人,潜入这海寇盘踞的月岛?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
他也是来查乌沉木的?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情报,还是另有目的?
他与林昭白日里在议事厅中的那番言论,那股即将投入战斗的锐气,究竟是真心为了三郎君,还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我忽然想起王刺史那张复杂而恐惧的脸,想起京师王家刚刚离去的王昀和王长史,想起南海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在这里,每个人似乎都戴着面具,每一句话都可能暗藏玄机。
何琰,那个以稳健着称的男人,此刻却以一种最不“稳健”的方式,出现在了这个不该出现的地方。
我静静地伏在树杈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下方那只同样敏锐的“夜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