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陵海城的天空一扫阴霾,恢复了南境独有的明媚。
海风带着湿咸的气息,吹拂着城中高大的榕树,光影在青石板路上斑驳摇曳。
码头上人声鼎沸,商船往来不绝,仿佛前几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封锁与对峙,只是一场被潮水冲刷干净的梦。
刘怀彰带走了属于王家的麻烦,却留下了一船价值连城的乌沉木。
这船乌沉木,是三郎君的又一份赫赫战功,是递回京师奏报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王刺史的病,在刘怀彰离去后,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彻底垮了。
他如今缠绵病榻,连下床都已是奢望,更遑论处理公务。
陵海城的军政事务,便顺理成章地,尽数交到了南海都督府,也就是三郎君的手中。
有了在锦城的经验,何琰与林昭处理起这些事务来,倒也驾轻就熟,有条不紊。
他们颁布安民令,整肃地方势力,清查积压的卷宗,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陵海城在经历了短暂的恐慌后,迅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只是,这种平静之下,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何琰与林昭便是最明显的变化。
他们在处理公务时,依旧一丝不苟,条理分明,可一旦卸下公务的伪装,整个人便如被霜打过的茄子,眼神里少了昔日的光彩与锐气,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茫然。
我曾在一个午后,代三郎君送去一份文件。
他们二人对着一卷关于陵海城税收的旧档,久久不语。
“何兄,”林昭忽然开口,声音干涩.
“你说,我们走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
何琰没有回答,只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我悄悄退了回去。
陵海城这潭深水之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王刺史虽病倒,王家在此地百年根基,仍根深蒂固。
只是他们的显赫是肉眼可见的,浮现在表面的,不似徐家与三郎君的,潜藏在暗里。
西部海匪的航线刚刚被我们以雷霆之势荡平,但谁都知道,那只是冰山一角。
那些散乱的地方豪强,在安民令下暂时蛰伏,却像是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暗中窥伺。
三郎君对这些明里暗里的势力都选择了静默,仿佛在等待一个时机。
整个南境因此陷入一种诡异的对峙,人人都知道暴风雨将至,却无人敢先动手,只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局变化。
那一天,三郎君对着两份舆图久久不语。
一张是陵海城与俚人区交接的区域。
一张是西部与俚人区交接的区域。
山川、河流、城池、海岸线,标注得清清楚楚。
一张地图上,有西境乌沉木。
两船西部乌沉木的出现,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西境也必然有着储量巨大的乌沉木。
可是暂时不知产地落在哪个位置,只有可能存在的模糊的乌沉木运输路线。
一张地图上,有南境乌沉木,
按照最初的计划,三郎君是打算以南边俚人区的那片乌沉木林作为投向萧将军的“投名状”。但那片区域,情况极其复杂。那里有相当一部分土地,名义上属于陵海城管辖,实际上却是三郎君身后的徐家产业。但那里同样有着桀骜不驯的俚人部落,轻易动弹不得。
动俚人,会引发边境不稳。
动徐家的产业,更是自断臂膀,甚至会引发家族内部的剧烈反弹。
刘怀彰送来的这船来自西部的乌沉木,以及这条全新的线索,就像是棋局之外落下的一枚天外飞石,瞬间盘活了整个局面。
可是它们是产在哪里?是怎么运的呢?
它的源产地及沿路,必然是重重关卡,层层护卫。
不会轻易得手。
只是它仍然有一个可以撬动它的支点。
京师的皇帝陛下,以及萧将军。
只需要,证据确凿。
“玉奴,你可能要去西部一趟了。”三郎君忽然说。
“郎君的意思是,我们要顺着这条线,去追查西部乌沉木的源头?”我开口问道。
“不错。”三郎君的目光锐利,“这条线,比南线更有价值。拿下它,我们便有了足够向京师交代的资本,也有了与萧将军谈判的筹码。”
他的话语清晰而果决,一个新的战略方向就此确立。
“是!”我领命。
却在同时,一个深埋心底许久的猜想,再一次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从锦路被劫杀,到锦城智斗沈冲,再到陵海城逼退刘怀彰,这一路行来,我们看似步步惊心,屡陷绝境,但每一次,最终的结果都对三郎君极为有利。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找到那唯一的胜机,甚至将危机转化为更大的机遇。
西部乌沉木这条线的出现,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会不会……从一开始,这条线就在他的宏大布局之中?
他南巡的真正目标,或许根本就不是那块烫手的、属于俚人和徐家的南部林区,而是这条隐秘的乌沉木商路路线?他一路抽丝剥茧,看似被动应对,实则是在主动引导着所有势力,按照他写好的剧本,一步步走向他所期望的结局。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更为大胆,也更为颠覆的念头:
锦城海匪截获的那船乌沉木,会不会……也是他事先埋下的伏笔?
他故意放出风声,让海匪和沈冲以为有机可乘,可一石二鸟,从而引蛇出洞,一举将锦城的旧势力连根拔起,再顺势将这盆“脏水”泼向雍王府,为今日在陵海城彻底拿住刘怀彰的把柄,埋下最关键的一环?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我强行压了下去。
不,不可能。那样的布局太过庞大,牵扯的势力也太过复杂,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导致全盘崩溃。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及,而是近乎于神鬼的手段了。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我不敢再想下去。
长期跟随在他身边,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强大与深不可测。
这种习惯,让我时常会产生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从而引发这种夸张的直觉猜想。
或许,他真的只是运气好。
或许,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我宁愿相信是这样。
因为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么我所效忠的这位三郎君,他心中的棋盘,早已不是南境这一隅之地。他的目光,或许已经越过了千山万水,落在了京师那座朱色的宫殿之巅。
而我们这些人,包括我自己,都只是他棋盘上,一颗或重要或次要的棋子。
作为棋子的自觉,让我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不过不着急。”
三郎君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唤醒。
“先等他们来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