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寅时末。
天还没亮透,黑虎关外就响起了震天的战鼓声。
杨国柱猛地睁开眼睛——他刚刚靠在墙垛上打了个盹——立即跳起来,抓起腰刀冲到关墙边。
他看到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黑虎关外的平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朝廷军。粗略估计,至少有两万人。他们排列成整齐的阵型,盾牌手、长枪手、弓箭手、攻城部队,应有尽有。最可怕的是,在阵型后方,竟然还架着十几门火炮。
火炮？杨国柱脸色一变。
他征战多年,见识过火炮的威力。那东西虽然笨重,射速慢,但威力惊人。若是轰击关墙,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一名千总跑过来,声音都在发颤,敌军这是要拼命了!
看出来了,杨国柱沉声道,立即传令!全军进入一级战备!滚木礌石准备充足!弓箭手全部上墙!另外——他顿了顿,把火油全部搬到墙头,今天怕是要用光了。
杨国柱又转头对另一名亲兵道:去请张将军过来。
可是将军,张将军身负重伤,昨夜又发了高烧,军医说他不能下床......
去请!杨国柱打断他,今日这一战,关系黑虎关存亡。我需要张将军。
周遇吉大营,同一时刻
周遇吉身披重甲,腰悬宝剑,站在中军帐前,目光如炬地看着远处的黑虎关。
他身边站着十几名副将和参谋,都在等待他的命令。
诸位,周遇吉缓缓开口,声音洪亮,本将征战三十余年,打过无数硬仗。但今日这一战,却是最关键的一战。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监军曹公公传下话来,三日之内必须攻破至少一处关隘。否则,本将的脑袋,诸位的脑袋,都要搬家。
众将脸色都变了。
所以,周遇吉沉声道,今日,本将要倾西路军全力,不惜一切代价,攻破黑虎关!
他指向黑虎关:本将已经研究过,黑虎关虽然险要,但也不是铁板一块。西北角的关墙修建时间最早,年久失修,是薄弱点。只要用火炮轰击,再用火药炸开,就能攻入关内。
大人,有副将问道,若是攻不破呢?
攻不破?周遇吉冷笑,那就用人命堆!本将今日投入两万精锐,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关墙上!记住,今日只许进,不许退!谁敢后退半步,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众将齐声应诺,声音悲壮。
周遇吉又看向炮兵统领:火炮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十二门火炮已经就位,炮弹充足。
周遇吉点头,待会儿本将一声令下,集中火力轰击西北角关墙。轰它半个时辰,把那道墙给本将轰塌了!
黑虎关,关墙上
张横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踉跄着走上关墙。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左肩和右腿都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斑斑血迹。这位昔日的铁背山寨主,如今已经虚弱得站都站不稳。
张兄!杨国柱快步迎上去,扶住他,你身上有伤,怎么上来了?
咳咳......张横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杨兄,俺听说敌军要拼命了,怎么能躺在床上?再说......他看向关墙外密密麻麻的敌军,苦笑道,黑虎关是俺守的,俺得对得起护国公的信任。
可是你的伤......
死不了,张横摆摆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缺了口的大刀,只要还有一口气,俺就能杀敌。杨兄,今天这一仗,俺跟你一起守。
杨国柱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红。他知道,张横这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杨国柱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差点把虚弱的张横拍倒,那咱们兄弟今天就并肩作战,让这些朝廷鹰犬见识见识太行男儿的骨气!
就在这时,关墙外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轰——!
一发炮弹呼啸而来,重重地砸在关墙上。青石砌成的墙体被炸出一个大坑,碎石飞溅,烟尘滚滚。
火炮!有士兵惊呼。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十二门火炮同时开火,炮弹如雨点般砸向黑虎关的西北角。
轰!轰!轰!
每一发炮弹都带着死亡的呼啸,砸在关墙上,炸出一个个大坑。整座关墙都在震动,墙头上的守军被震得东倒西歪,有的人甚至被震下了关墙。
所有人趴下!抱住垛口!杨国柱大喊。
守军纷纷趴下,紧紧抱住墙垛。但炮击太猛烈了,不断有人被震晕,被碎石砸中,惨叫着倒下。
张横趴在墙垛后,感受着脚下的震动,心中一沉。他知道,火炮是攻城利器,若是让敌军这样轰下去,关墙迟早要塌。
炮击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当炮声终于停止时,西北角的关墙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到处都是大坑和裂缝。有几处地方,甚至已经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塌。
弟兄们!敌军要进攻了!准备战斗!杨国柱大喝。
守军们从掩体后爬起来,虽然灰头土脸,但眼神依然坚毅。
战鼓声再次响起。
两万朝廷军,如同黑色的潮水,向黑虎关涌来。
第一波进攻
这次,朝廷军不再像之前那样试探,而是倾尽全力,悍不畏死。
最前面是五百敢死队,他们身穿重甲,手持大盾,每人身上都绑着两架云梯。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把云梯架到关墙上。
放箭!杨国柱下令。
嗖嗖嗖——
数百支箭矢从关墙上射出,如同暴雨般落向敌军。敢死队虽然举盾防御,但仍有数十人中箭倒地。
但他们没有停步,继续往前冲。
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
滚木礌石!
轰隆隆——
无数滚木和巨石从关墙上滚下,砸向敌军。惨叫声四起,敌军的阵型被砸出几个缺口。
但后面的人立即填补上来,继续冲锋。
五十步......四十步......
火油!
十几桶火油从墙头浇下,随即点燃的火把扔了下去。火焰腾空而起,将峡谷染成一片火海。
但这次,朝廷军有了准备。他们推着装满沙土的大车,用来扑灭火焰。虽然仍有数十人被烧死,但大部分人冲了过来。
三十步......二十步......
数十架云梯终于架在了关墙上。
朝廷军如同蚂蚁般往上爬。
守住!不能让他们上来!杨国柱拔出腰刀,亲自冲到前线。
关墙上,护国军拼死抵挡。他们用刀砍、用枪刺、用石头砸,拼尽全力阻止敌军登墙。
张横也提着大刀,踉跄着走到墙边。一名敌军刚爬上墙头,他一刀砍下,将那人劈翻。但用力过猛,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绷带。
张将军!你的伤!有士兵惊呼。
不碍事!张横咬牙道,又一刀砍向另一名敌军。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
关墙上尸体堆积,鲜血汇成小溪。护国军伤亡惨重,但终于将第一波进攻击退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
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
周遇吉如同发了疯一般,不停地投入兵力。
每一波都是数千人,每一波都悍不畏死。他们前仆后继,用尸体填满了关墙下的空地,用鲜血染红了青石台阶。
杨国柱已经杀红了眼。他的盔甲上全是血迹和刀痕,脸上也溅满了血点。但他不能退,只要他还站在这里,将士们就有信心。
张横更是拼了命。他明知自己伤重,撑不了多久,但仍然咬牙坚持。每砍倒一名敌军,他的伤口就崩裂一分,鲜血流得更多。
到了午时,张横已经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了。
张兄!你快下去休息!杨国柱扶住他。
不...不行......张横喘着粗气,俺还能......还能打......
话音未落,他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软倒在地。
张兄!杨国柱大惊,赶紧扶起他。
张横的脸色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发紫,呼吸微弱。显然,他已经油尽灯枯了。
杨兄......张横艰难地说,俺...怕是不行了......
别说傻话!你会没事的!杨国柱眼眶通红。
俺知道...自己的身体......张横苦笑,俺这条命,是护国公给的。今天......能战死在这里,俺......不亏......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杨国柱的手:杨兄......一定要......守住黑虎关......告诉护国公......俺......对得起他......
话音落下,他的手软软垂下,再也没了气息。
张兄!张横!杨国柱悲呼,但张横已经闭上了眼睛。
这位昔日的铁背山寨主,太行山的好汉,就这样战死在黑虎关上。
杨国柱缓缓放下张横的尸体,用白布盖上。他站起身,擦去眼角的泪水,目光变得更加坚毅。
弟兄们!他举起带血的腰刀,张将军为守护黑虎关,战死沙场!我们要为他报仇!守住黑虎关,就是对他最好的祭奠!
为张将军报仇!守军齐声怒吼。
午时三刻,关键时刻
就在这时,西北角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轰——!
那是火药的爆炸声。
周遇吉派出的敢死队,趁着混乱,将几十桶火药运到了关墙根,然后点燃引线。
巨大的爆炸声震天动地,西北角的关墙——本就被火炮轰得千疮百孔——终于承受不住,轰然崩塌。
烟尘滚滚中,一道二十余丈长的缺口出现在关墙上。
冲!给本将冲进去!周遇吉在后方大喊。
数千朝廷军如同潮水般,从缺口涌入。
守住缺口!不能让他们进来!杨国柱嘶吼着,率残部冲向缺口。
但为时已晚。缺口太大了,涌入的敌军太多了。虽然护国军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压制了。
越来越多的敌军涌入关内。
将军!守不住了!快撤!有千总喊道。
杨国柱看着关内已经陷入混战,心中如刀割。
黑虎关,守不住了。
传令!他咬牙道,所有人向后撤!撤到第二道防线!但要边打边退,不能让敌军轻松占领!
巷战
关墙失守后,战斗转入关内的街巷。
黑虎关内有数百座房屋,是守军的营房和百姓的住所。此刻,这些房屋都成了战场。
护国军凭借熟悉地形,在街巷中与敌军展开巷战。
杨国柱率五百精锐,守住通往虎头寨方向的主要街道。他们在街道两侧设置路障,利用房屋作掩护,与敌军反复争夺。
战斗极为惨烈。
在狭窄的街巷中,双方短兵相接,刀光剑影,鲜血横飞。没有任何战术可言,拼的就是勇气和悍勇。
杨国柱一马当先,长枪翻飞。他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敌军,只知道机械地挥枪、刺杀、再挥枪。
但敌军人数太多了,如同潮水般涌来,杀不胜杀。
五百人,很快就只剩三百。
三百人,又很快只剩一百。
将军!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有亲兵喊道。
杨国柱环视四周,只见关内到处都是敌军的身影。黑虎关,彻底失守了。
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撤!向虎头寨方向突围!
残余的一百余人,在杨国柱的率领下,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向东面突围而去。
申时,黑虎关陷落
周遇吉策马进入黑虎关时,关内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有朝廷军的,也有护国军的。鲜血染红了青石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报告大人,副将走过来禀报,黑虎关已被我军占领。敌军守将杨国柱率残部突围,约有数百人逃走。
不必追了,周遇吉摆摆手,让他们走吧。
可是大人......
黑虎关已破,本将的任务完成了,周遇吉淡淡地说,至于那些残兵败将,已经成不了气候。
他下马,走到关墙边,看着那道被炸开的缺口,轻轻叹了口气。
清点伤亡,他吩咐道。
很快,结果出来了。
西路军,此战投入两万人,阵亡五千余,重伤三千余。
护国军,守军两千五百,阵亡两千余,突围数百人。
其中,包括守将张横。
张横......周遇吉喃喃道,好汉子。可惜,站错了队。
他转身,看向东方。那里,就是虎头寨的方向。
传令,他沉声道,全军休整一日,后日向虎头寨进发。卢象升,本将来了。
当夜,虎头寨
杨国柱带着一百余残兵,狼狈地逃回虎头寨时,已经是戌时了。
他浑身是血,盔甲破烂不堪,脸上满是疲惫和悲痛。
卢象升已经在寨门外等候。当他看到杨国柱时,心中就明白了。
护国公......杨国柱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末将无能......黑虎关......失守了......
卢象升扶起他,看着他满身的伤痕,沉默片刻,最终只说了一句:你尽力了。
张横......杨国柱眼眶通红,张横战死了......他身负重伤,本该躺在床上,却坚持要上关墙......最后......他战死在关墙上......
卢象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张横,那个憨厚的铁背山寨主,那个对他忠心耿耿的汉子,就这样走了。
还有两千多兄弟,杨国柱声音颤抖,都死了......都死在黑虎关了......
卢象升睁开眼,目光扫过那一百余残兵。他们个个带伤,神情悲痛,但眼中仍有不屈的光芒。
诸位,卢象升沉声道,你们守住了黑虎关整整一日,杀敌五千余。虽然关隘失守,但你们无愧于心,无愧于太行山!
护国公......众人齐声应道,许多人眼中含泪。
卢象升又道:张横和两千余兄弟的牺牲,不会白费。我发誓,一定会为他们报仇,一定会守住太行山!
他转身,看向议事厅内等候的诸葛青云等人,沉声道:召开紧急军议。黑虎关已失,西面门户大开。周遇吉随时可能进攻虎头寨。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议事厅内
诸葛青云展开地图,神色凝重:护国公,黑虎关一失,周遇吉可直逼虎头寨。而虎头寨是我军核心,若有闪失,整个太行山都会崩溃。
我知道,卢象升沉声道,所以,必须在虎头寨外设立新的防线,挡住周遇吉。
可是我们的兵力......钱守道忧心忡忡。
兵力确实不足,卢象升承认,但我们还有地利。从黑虎关到虎头寨,有一条狭窄的山谷,叫做铁索岭。只要在那里设伏,就能延缓敌军进攻。
护国公说得对,杨国柱强撑着说,铁索岭地势险要,两侧都是悬崖。只要派一千人守住,周遇吉的大军就难以通过。
卢象升当即决断,杨国柱,你虽然立了大功,但也受了重伤。先去休息,铁索岭由王文义负责。
护国公,末将还能战!
这是命令,卢象升严肃地说,你守了一整天,已经尽力了。接下来的战斗还很多,你要保存体力。
杨国柱这才不甘地退下。
卢象升又对众人道:另外,立即安排,将张横和阵亡将士的遗体运回来,以最高礼仪安葬。他们是英雄,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等众人散去,卢象升独自站在议事厅内,望着地图上的太行山。
黑虎关失守,两千余人阵亡,张横战死......
这是护国军成立以来最惨重的损失。
但战争还没有结束。
周遇吉的大军就在西面,随时可能杀来。
青龙峡和飞狐峪的压力也没有减轻。
太行山,正面临着最严峻的考验。
张横,卢象升喃喃自语,你放心,我一定会守住太行山。你和兄弟们的牺牲,不会白费。
窗外,夜风呼啸,如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