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十一月下旬。
太原城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一些。虽然那个巨大的热气球已经在西山基地秘密升空,虽然兵工厂地下的流水线正在疯狂吐出枪炮,但在太原的街头巷尾,普通百姓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恐慌。这恐慌不是因为战争,也不是因为那所谓的“瘟疫”谣言,而是因为手里钱袋子的重量似乎变得越来越轻了。
准确地说,是钱“毛”了。
清晨,太原城南最大的集市“柳巷”早已人声鼎沸。卖炭翁老张搓着冻裂的手,看着面前这位老主顾,一脸的为难。
“刘大娘,真不是我不给您面子。这炭,今儿个真得卖十文钱一斤了。”老张哈着白气说道。
“十文?!”刘大娘瞪大了眼睛,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晋钞”,“前天不还是七文吗?怎么一天一个价?你们这是想抢钱啊!”
“哎哟我的亲娘嘞,您去粮店看看,米价都涨到二十文一斤了!我去进货,那煤矿上的工头只收现银,不收这纸票子了,说是这票子最近太多,怕是假的。我也没办法啊!”老张一脸苦相。
这样的争吵,在太原城的每一个角落上演。布匹、粮食、盐巴,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价格都在飞涨。市面上流通的“晋钞”数量似乎在一夜之间翻了一倍。原本坚挺的晋钞,开始遭遇严重的信任危机。
护国府,户部大堂。
平日里精于算计的钱守道,此刻正满头大汗地对着一堆钞票发呆。他的眼镜片上全是雾气,但他顾不上擦,只是一张一张地摸索着、辨认着。
“王爷,您看。”钱守道颤抖着手,拿起两张面额一两的晋钞,递给坐在上首的卢象升,“这一张是真的,这一张是假的。您能分出来吗?”
卢象升接过两张钞票。乍一看,无论是纸张的厚度、上面的花纹,甚至是盖的红印,几乎一模一样。
“纸张手感略有不同,假的这张稍稍滑一点。”卢象升毕竟是特种兵出身,指尖的触感极灵敏,“还有这油墨的味道,真的有些松烟香,假的这股味道刺鼻,应该是用了劣质的桐油。”
“王爷圣明!可是……普通百姓分不出来啊!”钱守道急得直跺脚,“这批假币做得太真了!简直就是高手中的高手仿制的!而且流入量极大,短短十天,我们的银号就收到了不下五万两的假币!现在市面上人心惶惶,都说护国府在滥发纸币,要不想在这个冬天饿死,就赶紧换成现银或者屯粮!”
“五万两……”卢象升冷笑一声,将假币拍在桌上,“好大的手笔。这哪里是普通的造假团伙,这是国家机器在开动。洪承畴,你这招‘釜底抽薪’玩得够阴的。”
不用审问,卢象升也知道这是谁干的。在这个时代,能调动如此多的工匠、纸张和油墨,还能通过严密的封锁线将假币运进太原,除了背靠大清国力的洪承畴,没有第二个人。
“王爷,现在怎么办?暂停兑换吗?”钱守道问。
“不行。”卢象升断然拒绝,“上次张文达事件我们已经承诺过刚性兑付。如果现在暂停,那就是自己打脸,信用体系会瞬间崩塌。那时候,不需要清军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那……严查?”
“查是要查,但堵不如疏。”卢象升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既然他们想用假币冲垮我们的经济,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金融技术壁垒’。”
“传李小宝!”
半个时辰后,李小宝背着那个标志性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地进了议事厅。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箱子的锦衣卫。
“老师,您找我?”李小宝嘴里还嚼着一块奶糖。
“小宝,把你准备好的那个‘龙币’拿出来给钱大人开开眼。”卢象升说道。
“好嘞!”李小宝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叠崭新的钞票。
这叠钞票与之前的晋钞截然不同。之前的晋钞主要模仿明朝的宝钞,虽然改进了纸张,但防伪主要靠复杂的图案和印章。而眼前这叠钞票,通体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色,正中央印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虽然卢象升没称帝,但用龙纹在这个时代代表着官方权威),四周的花纹繁复到了极致。
“钱大人,您对着光看看。”李小宝递过去一张。
钱守道疑惑地接过,举起来对着窗户的光线一看。
“嘶——”钱守道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纸里面长出来的龙?”
只见在钞票的空白处,透过光线,竟然清晰地显现出一个龙头的图案,而在不透光的时候根本看不见。
“这叫水印。”李小宝得意地解释道,“是在造纸的时候,用特殊的丝网模具压出来的,纸浆厚度不同,透光度就不同。这技术,除了咱们的造纸厂,全天下没人会!”
“还有这个。”李小宝指着钞票上的数字“壹两”,“您用手搓一搓,热了之后再看。”
钱守道依言用大拇指用力搓了搓那个数字。奇迹发生了,原本红色的数字,在摩擦生热后,竟然变成了紫色!
“变色油墨!”钱守道惊得眼镜差点掉下来,“这……这是妖法吗?”
“这是化学。”李小宝纠正道,“也是老师教我的。这种油墨里加了一种特殊的矿物粉末,对温度敏感。洪承畴就算能仿造出纸张,也绝对配不出这种油墨!这是绝密配方!”
卢象升看着震惊的钱守道,沉声道:“这就是我们的反击武器。守道,传令下去,自明日起,护国府发行新版‘龙币’。旧版晋钞,限期五日内兑换。兑换时,必须查验身份,说明来源。凡是大额持有且说不清来源的,一律扣押调查!”
“另外,”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告诉百姓,新版龙币有水印和变色防伪,那是‘龙气’护体,假币做不出来。只要认准了这两点,谁也骗不了他们!”
十一月二十二日,一道《币制改革令》贴满了太原的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银行门口设立了专门的演示台。工作人员拿着新版龙币,一遍遍地教百姓如何看水印、如何搓油墨。
“神了!真有龙头!”
“这字儿真的变色了!这肯定是真钱!”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尤其是涉及到自己钱袋子的时候。这种直观、简单且无法伪造的防伪技术,瞬间击碎了假币带来的恐慌。新版龙币迅速获得了信任,而那些粗制滥造的假币,在“照妖镜”下无所遁形。
银行柜台前,兑换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你这二百两旧钞,哪来的?”柜员冷冷地看着一个眼神闪烁的汉子。
“我……我是卖粮得的。”
“卖给谁了?有条子吗?”
“这……私下交易,没条子……”
“带走!交锦衣卫!”
短短三天,通过严格的兑换审查,护国府不仅稳定了物价,还顺藤摸瓜抓获了几十个散布假币的清军细作,收缴了高达三十万两面值的假币。
看着堆在库房里像小山一样的假钞,钱守道问道:“王爷,这些假币怎么处理?烧了吗?”
“烧了?”卢象升拿起一捆假钞,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容,“这可是洪承畴花了真金白银印出来的,纸张不错,烧了多可惜。”
“那……”
“傅青主。”卢象升喊道。
“在。”
“你手下不是有一批专门跑口外(张家口以北)生意的‘白手套’吗?”卢象升指着这堆假币,“把这些钱,全部运出去。混在真钱里,或者直接当成真钱,去张家口,去归化城,甚至去北京的黑市。给我买!买皮毛,买人参,买药材,买硫磺!只要是清军控制区的物资,有多少买多少!”
“王爷的意思是……”傅青主眼睛一亮,“把这祸水引回去?”
“对。”卢象升点头,“满清那边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破解了假币。在他们眼里,晋钞还是硬通货。那些贪婪的皇商、走私贩子,认钱不认人。咱们就用洪承畴印的假钱,去买洪承畴的物资,这就叫‘取之于敌,用之于敌’!”
“记住,出价可以高一点。别怕花钱,反正这钱不是我们印的。”卢象升补充道,“我要让北京的物价也飞起来,让多尔衮尝尝通货膨胀的滋味!”
十一月下旬的张家口,寒风凛冽,但贸易黑市却异常火爆。
虽然明清交战,虽然晋清对峙,但商人的逐利本性是挡不住的。尤其是晋商八大家(皇商),他们虽然依附满清,但也眼馋晋国的工业品。
“李掌柜,这批上好的辽东人参,还有这一千张貂皮,您开个价。”一个满脸横肉的皇商管事,对着面前一个其貌不扬的晋国商人说道。
那晋国商人(傅青主的手下)看都没看,直接伸出五根手指:“五万两!现钞!”
“五万两?”那管事吓了一跳,这比市价高了足足三成,“您……您这给的是晋钞?”
“废话,现在谁还背着几千斤银子到处跑?这晋钞在山西、河北都能用,比银子还方便。”商人不耐烦地拍了拍箱子,“怎么?嫌钱烫手?不要我找别家了。”
“别别别!要!当然要!”管事乐开了花。晋钞虽然在清军官方被抵制,但在黑市上可是硬通货,毕竟晋国的商品太紧俏了。
交易迅速完成。商人拉走了整整十车的珍贵药材和皮毛,留下了满满一箱子的“晋钞”。
这箱子里,只有最上面一层是真钞,下面全是护国府收缴上来的、洪承畴印制的“高仿品”。
这样的场景,在张家口、大同边境、甚至通过秘密渠道在北京城内频繁上演。
数以百万计的假币,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倒灌回了清军的经济体系。
十二月初,北京。
摄政王府内,多尔衮正美滋滋地听着户部尚书英俄尔岱的汇报。
“王爷,据探子回报,太原那边物价飞涨,人心浮动。咱们的‘假币计’生效了!”英俄尔岱拍着马屁。
“好!洪承畴这招果然厉害。”多尔衮大笑,“对了,最近市面上物资供应如何?快过年了,八旗子弟的赏赐得准备好。”
英俄尔岱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王爷,这……最近有点怪。”
“怎么怪?”
“市面上的东西,突然变贵了。”英俄尔岱擦了擦汗,“尤其是药材和皮毛,价格涨了快五成。而且……市面上突然多了很多晋钞。”
“多了晋钞?”多尔衮一愣,“咱们不是在印假钞祸害他们吗?多了不是好事?”
“可是……”英俄尔岱犹豫道,“那些商人们说,有人拿着大把的晋钞在疯狂扫货。他们以为是真钱,就卖了。结果拿着这些钱去想换银子的时候,发现……发现怎么也花不出去。现在那些晋钞都砸在手里了,变成了废纸。”
“什么意思?”多尔衮没听懂这复杂的经济逻辑。
就在这时,洪承畴匆匆赶来,脸色铁青,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龙币”。
“王爷!出事了!”洪承畴顾不上行礼,直接将龙币呈上,“卢象升换币了!他们搞出了一种叫‘龙币’的新钱,有妖法防伪!咱们之前印的那几百万两假币,现在全都成了废纸!而且……”
“而且什么?”多尔衮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且,卢象升把我们印的假币,全都通过黑市花回来了!”洪承畴咬牙切齿,“我们的商人贪图高价,收了这些假币,把我们的物资卖给了晋国。现在咱们手里全是自己印的假钱,物资却没了!北京城的物价已经乱了套了!”
“砰!”
多尔衮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
“竖子!欺人太甚!”多尔衮气得浑身发抖。他本来想用经济战搞垮晋国,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不仅是经济上的损失,更是智商上的羞辱。
“那个龙币……咱们能仿造吗?”多尔衮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洪承畴颓然摇头:“臣找了最好的工匠看过了。那纸里的龙纹,是在造纸时就生成的,工艺极其复杂。还有那变色的油墨,根本不知道配方。若是强行仿造,至少得一年时间摸索。”
一年?一年后黄花菜都凉了!
“传令!”多尔衮双眼通红,“严禁民间私下使用晋钞!发现私藏者,斩!发现使用假币者,斩!把那些收了假币的皇商都给我抓起来,让他们把吞进去的银子吐出来!”
多尔衮只能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手段来遏制通胀。但这无疑会让本来就萧条的北京商业雪上加霜。
而在太原,护国府的库房里,堆满了从清军那边“买”回来的好东西。
钱守道看着账本,笑得合不拢嘴:“王爷,这一进一出,咱们不仅没亏,反而白赚了价值五十万两的物资!这仗打得,痛快!”
卢象升看着那些珍贵的人参和皮毛,淡淡一笑:“这些皮毛,全部送到前线,给守卫杀虎口的将士们做冬衣。那些人参药材,送到荣军院和医院。至于钱……告诉李小宝,给他拨五万两研发经费,让他继续折腾那个热气球。”
“是!”
处理完公务,卢象升走出大堂。此时,天空飘起了小雪。
他转头看向后院的方向,眼中露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与焦急。
那里,是王婉清的住处。
算算日子,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
“王爷!”王文义跑了过来,脸上带着喜色,“刚收到的消息,夫人……夫人发动了!”
卢象升浑身一震,什么宏图霸业,什么金融战争,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脑后。他撩起袍角,向着后院狂奔而去。
对于一个新兴的政权来说,一场辉煌的胜利固然重要,但一个健康的继承人,才是稳定人心、延续国运的根本。
太原城的上空,风雪交加。但在那风雪深处,似乎有一条幼龙正在破壳而出,准备在这个乱世中发出第一声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