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难画骨,描魂难描心。”
“掀了盖头拜了堂,方知嫁的是故人。”
“——冥婚宴,吃的是活人饭,结的是死人亲。”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三天里,江眠几乎未曾踏出石屋半步。她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体内原初之暗的潮汐与脑海中翻腾的混乱真相反复冲刷。自我认知的碎片如同锋利的贝壳,割裂着理智,却又在极致的疯狂中,被一种冰冷的决绝重新粘合。
她是谁,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做什么。
苏玉衡如期而至。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蓝劲装,只是腰间多了一柄看似朴素、却隐有星纹流转的长剑。夜魅也跟在他身后,换上了一套便于行动的黑色皮甲,幽蓝的火焰在她指间缠绕,如同活物,她的眼神里少了平日的戏谑,多了几分罕见的凝重。
“准备好了吗?”苏玉衡的目光落在江眠脸上,那张由“画皮”伪装的、清秀怯懦的脸庞,与他记忆中那双混沌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
江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将“星移符”贴身藏好,“净魂液”放入怀中易取之处。那张“画皮”紧紧贴合着她的皮肤,冰冷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是一场伪装,也压抑着她体内躁动的力量,让她感觉如同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走吧。”苏玉衡不再多言,转身引路。
这一次,他们直接进入了万象殿那搏动着的、如同活物腔体般的主入口。踏入的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的水膜,周遭的景象骤然变幻。
不再是喧嚣的广场,而是一条巨大、幽深、看不到尽头的回廊。
回廊的墙壁并非砖石,而是由无数扭曲、蠕动着的记忆光影和规则碎片构成。一些模糊的、哭泣或嘶吼的人脸在墙壁上浮现又湮灭;破碎的战场景象、繁华的都市剪影、奇诡的生物形态……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流转;更有无数闪烁着各色光芒的、代表着不同世界法则的符文锁链,在虚空中缠绕、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信息过载的、混乱的嗡鸣,仿佛有亿万生灵在此低语。
这里是“众生万象殿”的内部,是无数“副本”和“规则碎片”的交汇点与孵化巢。
“跟紧我,”苏玉衡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下依然清晰,“这里的空间结构极不稳定,踏错一步,可能就会被随机卷入某个未知的碎片世界,或者被狂暴的规则乱流撕碎。”
他手持那柄星纹长剑,剑尖偶尔轻点虚空,便能在混乱的光影中荡开一圈涟漪,开辟出一条相对稳定的路径。夜魅紧随其后,幽蓝的火焰在她周身形成一道屏障,将偶尔袭来的、带着恶意的规则残片灼烧殆尽。
江眠走在最后,混沌色的瞳孔冷静地观察着周围。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好奇、或贪婪、或充满恶意的“视线”从那些蠕动的墙壁和虚空深处投来,在她身上扫视。这张“画皮”似乎确实起到了作用,那些视线大多带着一种看待“弱小猎物”的漠然,很快便移开了。
但她也敏锐地察觉到,有极少数的“视线”,在她那双与伪装面容格格不入的眼睛上,停留了更久,带着一丝……困惑与审视。
回廊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光影陡然变得暗沉,一种熟悉的、混合着腐朽与虚假喜庆的气息隐隐传来。
唢呐声。
极其微弱,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凄厉。
“快到‘幽冥婚宴’的锚定区域了。”苏玉衡停下脚步,神色肃穆地指向回廊一侧。那里,原本混乱蠕动的墙壁,逐渐被一种单一的、令人不适的暗红色调所取代,墙壁上开始浮现出模糊的、穿着古代服饰的灰影和惨白的纸人图案,它们如同浮雕般镶嵌在墙上,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回廊中央。
唢呐声越来越清晰,空气中那股腐败甜腻的气味也愈发浓郁。
“入口就在前面。”苏玉衡低声道,“我和夜魅无法再前进了。这片区域的规则排斥性极强,尤其是对力量达到一定层级的存在。强行闯入,会立刻引起核心本体的警觉,甚至可能导致整个碎片空间崩溃。”
他看向江眠,眼神复杂:“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记住,‘画皮’的时间只有六个时辰。无论成败,必须在时限内出来,或者使用‘星移符’。”
夜魅也走上前,难得正经地拍了拍江眠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是画皮的触感):“小心点,小君王。里面的东西……怨气很重。别被它‘同化’了。”
江眠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片暗红色的区域。
当她踏入那片区域的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粘稠的薄膜。回廊的嘈杂嗡鸣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唯有唢呐声在空洞回响的诡异静谧。
眼前的景象,与她之前经历的副本残片相似,却又更加……真实,更加压抑。
依旧是那条狭窄、昏暗的古代街道,惨白的灯笼挂着血色的“囍”字。但这里的灰影和纸人更加凝实,它们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重复着僵硬的动作——贴喜字、挂红绸、摆放着黑乎乎食物的桌案……
它们对江眠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她本就是这场景的一部分。
江眠低着头,模仿着那些灰影僵硬的动作,混在它们中间,沿着街道,向着唢呐声传来的方向——那个小镇中心的“广场”走去。
越靠近广场,那股源自核心本体的、冰冷而怨毒的气息就越发清晰。同时,江眠也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被“画皮”压抑的原初之暗,开始产生一种微弱的、带着渴望与排斥的矛盾共鸣。
广场中央,喜棚依旧。但这一次,棚子不再是竹木搭建,而是由无数惨白的、扭曲的臂骨交织而成,上面覆盖着的红布,也仿佛是由凝固的血液浸染而成,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棚下的“宾客”数量更多,灰影与纸人密密麻麻,它们齐刷刷地“坐”着,面向喜棚前方,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咿咿呀呀的唢呐,如同唯一的背景音,渲染着死寂的“喜庆”。
而在喜棚的最前方,并没有站着新娘。
那里,摆放着一具巨大的、雕刻着繁复诡异花纹的——黑色棺椁!
棺椁比寻常棺材大了数倍,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那些花纹仔细看去,竟是无数扭曲的人形、锁链以及燃烧的火焰图案,充满了束缚与痛苦的意味。棺盖并未完全合拢,留下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芒,正从那缝隙中透出。
一半是温暖、却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秩序之火。
另一半,则是江眠无比熟悉的、翻滚着的混沌黑暗!
光与暗在那缝隙处交织、纠缠,形成一种极不稳定的平衡。而那股冰冷怨毒的气息,正是从这棺椁内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江眠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就是这里!因果线索中看到的棺椁!囚禁着那个扭曲“新娘”本体的牢笼!
她混在僵硬的“宾客”中,目光死死盯住那具棺椁。她能感觉到,棺椁内部,有一个意识正在“注视”着外面,带着无尽的怨恨与……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那渴望的目标,正是她!
就在这时,那个管家模样的、眼眶深陷的活人(或者说,看起来像活人的东西),再次出现了。他走到棺椁旁,用那干涩诡异的声音喊道:
“吉时已到——”
“迎新娘——”
“开棺——!”
随着他话音落下,几个身形格外高大、穿着血色纸衣的纸人,动作僵硬地走上前,它们的手按在沉重的棺盖上,开始缓缓用力!
吱嘎——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棺盖,正在被推开!
江眠屏住了呼吸,混沌色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她要知道,棺椁里到底是什么!
棺盖越开越大,那光暗交织的光芒也越来越盛。
终于,棺椁内部的情形,暴露在了江眠的眼前——
没有预想中狰狞的怪物,也没有那个顶着和她过去一样脸庞的“新娘”。
棺椁里,躺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残破不堪、依稀能看出是古代书生服饰的……年轻男子。
他双目紧闭,面容苍白却依旧能看出生前的俊朗,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痛苦与绝望。他的身体被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锁链缠绕着,那些锁链一端连接着他的身体,另一端则深深扎入棺椁的内壁,仿佛在源源不断地抽取着什么。
而最让江眠心神俱震,几乎要失控地冲上前的是——
那张脸!
那张脸,她无比熟悉!刻骨铭心!
那是……萧寒的脸!
不!不完全一样!
这个“萧寒”的眉心,同样有着一点殷红的朱砂痣!与之前那个“新娘”投影眉心的朱砂痣,位置、颜色,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棺椁里囚禁的,不是那个扭曲的“新娘”?而是……萧寒?!
那之前的“新娘”投影是怎么回事?那光暗交织的火种又在哪里?
江眠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推理、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棺椁中那个“萧寒”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空洞、麻木、充满了无尽疲惫与悲伤的眼睛。
他的目光,穿透了拥挤的“宾客”,准确地、直直地,落在了伪装后的江眠脸上。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江眠却清晰地“听”到了,一个无比虚弱、却带着刻骨铭心般熟悉的意念,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眠……儿……”
“快……走……”
“这……是……陷阱……”
“祂……要……醒……了……”
祂?
哪个祂?!
江眠浑身冰冷,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