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琉璃市在哭泣,也在欢笑。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而浓烈的情绪,一时间分不清是悲是喜。
白日里神兽对峙的恐怖,战场厮杀的惨烈尚未从记忆中褪色,夜晚的市政广场却已被人声与灯火点燃。
市长先生几乎是怀着一种赎罪与狂喜交织的心情打开了城市所有的储备仓库,成桶的麦酒、珍藏的树果酿、烤得焦香的肉类、堆积如山的各色食物被川流不息的人们搬到了广场上。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以及一种劫后余生不顾一切的宣泄。
精灵们同样沉浸在巨大的情绪波动中。
琉璃道馆馆主亚当此刻也抛开了往日的风度,指挥着他的帝牙海狮,金鱼王和一群乐天河童,在广场一侧制造着精灵的各种乐园。
冰寒的气息与清澈的水流交织,迅速构筑起精巧的冰滑梯,蜿蜒的环形水道,甚至还有一个不断喷涌的冰冻喷泉。
水系精灵们欢快地跃入水中,冰系精灵在滑梯上嬉戏,就连一些草,、一般系的精灵也被这气氛感染,在边缘试探着玩闹。
一只卡比兽抱着酒桶憨笑,几只皮丘在人群中穿梭,尾巴碰撞出细小的电火花。
这是生命的韧性,在直面死亡之后,爆发出最原始最热烈的对生的渴望。
归途的战士们是这场狂欢的核心,他们用力地拥抱,大声地歌唱着不知名的战歌或是家乡小调,将盛满麦酒的木杯狠狠撞在一起,金黄色的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彼此染血的衣襟。
他们用酒精麻痹着神经,试图将那些失去战友的剧痛,直面死亡的恐惧都暂时封存在这喧嚣之下。
一个年轻的战士抱着他的伦琴猫又哭又笑,诉说着某个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一个归途的小队长则沉默地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眼神空洞,直到他的豪力走过来,用宽厚的手掌默默按住他的肩膀。
这一战他的小组死了小一半。
在这片几乎要沸腾的欢乐海洋中心,却存在一个一个缺席的身影。
白雅端着一杯未曾动过的橙橙果果汁,冰凉的杯壁沁着水珠,却无法冷却她心头的纷乱。
她的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一遍遍搜寻,哈克龙在她的身边不安地扭动,电龙静静地站在她脚边,尾巴的光晕稳定却带着一丝担忧。
终于她的视线捕捉到了那个悄然离席融入广场边缘阴影的黑色背影,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像一滴水汇入夜色,孤独而决绝。
白雅没有丝毫犹豫。
她轻轻放下杯子,对身边因为饱餐一顿而肚皮圆滚滚而早已进入梦乡的两只班吉拉斯投去温柔的一瞥,然后对哈克龙和电龙低语
“我们去找他,好不好呀~
去找那个每次都这样的大笨蛋”
哈克龙和电龙都点点头,她们当然知道白雅说的是谁。
白雅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追寻着那道仿佛承载了整片战场重量的身影。
林真逃离了那片灼人的欢乐,广场的喧嚣在他身后迅速衰减,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外围无边无际的,带着血腥与焦糊气息的黑暗与寂静。
夜风凛冽,吹动他破损的风衣下摆,发出猎猎的声响,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呜咽。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卸下所有伪装,直面内心疮痍的地方。
月光清冷,覆盖在焦黑的大地上。
他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悲怆的气息刻入肺腑,没等他拿出精灵球,七道柔和的光芒次第亮起。
它们都能感受到,从林真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悲伤与重压。
林真没有看它们,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那片被临时清理出来的区域。
那里,一排排覆盖着简陋白布的遗体,在月光下延伸开去,寂静无声,仿佛一片突然降临的雪原冰冷地吞噬了所有的生机。
那是他的战士,他的同志,他从城市,从村庄一个个招进来的人,走的时候多少人看着自家的小伙子小姑娘就这么高高兴兴的跟着他的队伍走了,他带来却没能带回去的人。
他的脚步变得无比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他缓缓走到这片寂静的边缘,双腿一软,跌坐在第一排遗体前。
颤沾着泥土和干涸血渍的手伸向那冰冷的白布,指尖触碰到布料的刹那,他如同触电般缩回,又再次决绝地按了下去。
他抚摸着下面那再无知觉的轮廓,仿佛能通过这冰冷的触感,传递他无法言说的愧疚与痛楚。
一直强撑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滚烫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坠落。
一滴,两滴……串成线,连成片,打湿了蒙尘的战靴,渗入下方焦黑的土地。
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
他开始对着这些逝去的生命,也对着身边最亲密的伙伴们,进行一场血淋淋的忏悔,是啊,虽然知道这是一场正确的战争,这是一场必要的战争,这是一次能够让归途获得义的战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么的疼啊。
“看这个,他应该叫阿罗…”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青草甸的小伙,傻乎乎的,说要用他的灯笼鱼改变世界,我答应过他要带他看看我们建立的新家园是什么样子…”
他的手指虚指着其中一个覆盖着白布的轮廓,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张年轻却已凝固的脸,他不敢对任何人展示出他的软弱,这些话也只能对着他的精灵们谈谈了。
他的目光移向另一个
“这个是咕噜,他连个大名都没有,我说过我会给他取一个的,但是一直也没有取,他在金黄市开了间面馆,他做的拉面汤头特别浓…他的小卡比兽,每次看到我都跟在我后面哼哼唧唧地要能量方块,我…我还欠他三顿面钱……”
回忆如同毒药,腐蚀着他的心脏。
“还有她,小玲……小纹从地下诊所救回来的,那么瘦小,却那么坚强,想当最好的精灵医生她的毽子花,总是…总是喜欢追着小甲跳舞…”
他说不下去了,哽咽着,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蜷缩起来。
他的精灵们静静地围着他。
耿鬼尝试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后来更是直接上手拉扯着林真的脸,强行让林真笑起来,可是这个笑容却那么的悲伤。
它们都记得这些逝去的人,记得他们的气味,他们的笑容,他们投喂的食物,他们并肩作战时的呼喊。
这份共同的悲伤,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是我…都是我…”
林真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像在质问神明,又像是在审判自己
“是我把他们从平静的生活里拉出来,是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是我给了他们虚假的希望,却又把他们推向了死亡。
他们信任我,跟着我,可我给了他们什么?是冰冷的尸体,是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他捶打着地面,指节瞬间红肿
“走到现在,没有任何一次的战争能比这次还让我疼心,死人了啊,死精灵了啊,死了太多太多了。
我甚至…甚至对不起你们……”
他看向自己的精灵,眼中充满了痛苦
“跟着我,除了战斗就是受伤,就是不断地透支,我连陪小甲说说话的时间都那么少,我答应帮暴鲤龙变得更强,却总是搁置。
我忽略了刺龙王的焦虑,忽视了大嘴鸥的沉默,我把比雕当做最可靠的交通工具,却忘了它也需要抚慰,我把坚果哑铃的忠诚视为理所当然。
我算什么训练家?我算什么首领?”
极度的悲伤与自我否定,如同深海的压力要将他彻底碾碎,他感觉呼吸困难,仿佛整个战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脊梁上。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林真。”
白雅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强压下的哽咽。
林真没有回头,他陷在自己的罪责里无法自拔,喃喃着,如同梦呓
“白雅…你看到了吗,他们…他们本来可以不用死的,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啪!”
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骤然划破了夜的寂静,也打断了林真近乎崩溃的呓语。
白雅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微微颤抖。
她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但下一秒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
她抓住他风衣的前襟,泪水决堤而下,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
“林真,你以为只有你在疼吗?只有你在背负吗?”
她用力摇晃着他,仿佛要将他从自毁的深渊里摇醒
“你看看我,白银家族一夜之间就没了,那是我的家,我的根。
我的爷爷我都没见到最后的一面,我难道不痛吗?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是那片火海,我的压力难道不大吗?”
她松开手,指着他身后那片白布覆盖的区域,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
“但是我相信你,从始至终我都相信你。
我相信你对我,对所有人描述的那个未来,归途的这些人,他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们难道不是同样相信着你描绘的那个未来,才心甘情愿地战斗到最后吗?他们相信自己是为了打破枷锁,是为了一个精灵与人类都能平等生存的世界而战,他们是作为战士,为心中的正义和希望而死。
这很光荣,这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