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见过皇上。”来到养心殿,宜修恭敬地行了个礼。
皇上摆摆手,示意她起身,“坐吧。”他有些颓废地说道,“四阿哥那边……可安排好了?”
宜修案旁的椅子上坐下,恭顺地说道,“回皇上,臣妾已让人清点了圆明园的静养院落,炭火,药材都按太医院的嘱咐备妥,连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是阿哥所里最妥帖的老人,定不会出岔子。”
皇上指尖摩挲手上的扳指,半晌才低声道,“他这一摔,倒让朕想起从前。从前在圆明园,他还没这么怯懦,四岁时还追着小太监在花园跑,摔破了膝盖也不哭,如今……”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把越活越回去的抱怨说出口,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宜修垂着眼,轻声劝着皇上,“皇上疼惜四阿哥,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孩子大了,心思难免活络,先前断腿已是教训,如今又遭此劫,想来往后该能安分些了。”
“不安分又能怎么样?人都已经瘫了,难不成难不成还能爬起来争什么不成?”皇上喉间溢出一声自嘲,指尖猛地攥紧扳指,青玉的边缘硌得指腹生疼,“罢了,左右是个废人了,留在宫里也是碍眼,送去圆明园倒干净。”
宜修抬眸时,恰好看到皇上眼底掠过的一丝决绝,“皇上思虑周全。圆明园的暖阁三面环水,冬日里拢得住暖意,最适合养伤。臣妾已吩咐下去,每日让太医院专人过去请脉,膳食也按温补的方子来,定让四阿哥安稳将养。”
“你办事,朕放心。”皇上的声音柔和,却满是疲惫,“只是宫里的嘴杂,四阿哥这模样,难免有人嚼舌根。你传朕的话,谁敢私下议论,就按宫规处置。”
“臣妾遵旨。”宜修屈膝应下,心里却暗自忖度,皇上既要堵住悠悠众口,又不肯再给弘历半分体面,这是彻底断了他的后路了。
“他什么时候走?”
“回皇上,臣妾已让人盯着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便动身。”宜修声音稳得没半分波澜,“冬日天寒,清晨露重,臣妾特意让人备了暖轿,也派人去知会了圆明园那边,提前烧好地龙,断不会让四阿哥受冻。”
皇上嗯了一声,“也好,早走早清静。”他目光扫过宜修,忽然话锋一转,“刚刚……苏培盛来报……浣碧的第二个孩子也没熬过去,已经断气了。”
“六个月的胎儿,本就虚弱,偏生她也不省心,还用了药物,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两个无辜的孩子。”宜修冷冷地说道,“这两个孩子……皇上想如何处置,要……埋在皇陵吗?”
“不用,你吩咐下去,找个地方悄悄埋了吧,不必立碑,也不必记档,就当……他们没有存在过。”
宜修点点头,心下了然。皇上这话,是要彻底抹去这两个孩子的痕迹了。她指尖悄悄抚平袖上褶皱,语气恭谨得挑不出错,“臣妾明白。这就让人去寻处僻静的城郊坡地,趁着夜色悄悄埋了,既不会惊动旁人,也省得往后有人拿这事嚼舌根,污了皇家体面。”
“浣碧的事……你也处理好,这等罪人,朕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她的事。”
“皇上放心,浣碧的尸身今日已经拉去烧了,从今往后,宫里不再会有她的任何痕迹。”
“昨日之事,确实是朕的错。宜修,你……别生朕的气了。”
宜修闻言,语气依旧淡淡的,却没了先前的冷硬,“皇上是九五之尊,何来有错一说?昨日之事,臣妾早已忘了。”
这话听得皇上失笑,他轻轻捋了捋手里的佛珠,“忘了?忘了怎会连看都不愿多看朕一眼?”
宜修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看着地面。
皇上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朕知道,昨日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对你那般说话。可是浣碧突然早产,又生下了……生下了那样一对孩子,朕……”皇上话说到一半便顿住,眉头就深深拧在了一起,“朕是怕这宫里真的有什么阴私勾当,朕当时乱了分寸,才失了态。”
“那皇上可曾想过臣妾是真的被冤枉的?”宜修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倔强。她抬眸时,往日里恭顺的眉眼,此刻竟透着几分逼视的锐利,“浣碧早产凶险,皇上忧心孩子,失了分寸是人之常情。可臣妾在一旁解释时,皇上半句未听,只当臣妾是妒妇作祟。那时皇上心里,究竟是怕宫里有阴私,还是早已认定,臣妾容不下那对孩子?”
皇上被她问得一噎,他原以为一句乱了分寸便能揭过,却忘了眼前的女人,最是通透这深宫算计,从不会轻易接下他给的台阶。他没有说话,只是尴尬地端起了茶碗喝着茶。
殿内静得只剩铜漏滴答,宜修见他不答,反而轻轻笑了一声,“也罢,皇上是九五之尊,纵是错了,也自有妃嫔们捧着哄着。臣妾不敢奢求皇上全然信我,只问一句,若昨日被当众斥责,被疑心算计的是旁人,皇上也会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失了态吗?”
皇上喉结滚动了两下,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他避开宜修的目光,望向窗外语气透着几分恼火,“你总爱这般咄咄逼人。旁人是旁人,你是皇后,朕对你的期许本就不同。”
“期许?”宜修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像笑话,“皇上的期许,便是在事发时先定臣妾的罪,事后再用一句失了态搪塞吗?若臣妾不是皇后,只是寻常妃嫔,昨日那般被当众折辱,怕是早已心死如灰了。”她抬眼时,眼里已经有了些许泪水,“皇上既知臣妾是皇后,便该明白,臣妾要的从不是什么情话与宠爱,而是信任。可皇上连这丝信任,都吝于给臣妾。”
皇上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头发沉,想再说些什么挽回,却见宜修已敛了眼底情绪,重新垂眸屈膝,“是臣妾失言了,扰了皇上的兴致。若皇上无别的吩咐,臣妾便命人备些点心来,皇上尝尝新制的杏仁酪?”
皇上望着她瞬间敛去锋芒,重归恭顺的模样,心头那点恼意忽然散了,只剩莫名的空落。他摆摆手,“不必了。”目光落在她紧绷的嘴角和发红的眼睛上,终究还是软了语气,“朕知道你委屈。昨日之事,朕会尽力补偿你。”
宜修闻言,垂着的头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皇上言重了,臣妾不敢要补偿。”再抬眼时,她眼底已无半分锐利,只剩下恰到好处的柔和,“臣妾身为皇后,辅佐皇上打理六宫是本分,些许委屈原不算什么。只是……”她顿了顿,目光投向了皇上,“只是盼着皇上日后再遇到类似事,能给臣妾半分辩解的余地,别再让旁人看了皇后的笑话,也寒了真心待皇上的人的心。”
皇上听着,心头那点空落更甚,伸手端过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却没喝,只低声说道,“你放心,日后不会了。”
她如此疏离,皇上也觉得自讨没趣,很快就让她离开了。宜修回到了景仁宫,想去暖阁看福惠,一开门却见苏郁正在抱着福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