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雪袭击了营地,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伴随着凄厉的呼啸声,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噬。能见度骤降至不足百步,巡哨的士兵不得不缩短距离,靠着彼此呼喊联络。原定的军事行动被迫全部中止,整个大军如同冬眠的巨兽,蜷缩在连绵的营帐里,对抗着自然的严威。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极旺,驱散着从缝隙中钻入的寒意。朱元璋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只穿着一件寻常的棉袍,坐在主位之上。朱标则坐在下首,面前的小几上摊开着一些文书,但两人的注意力显然都不在文书上。
帐外风雪怒号,帐内却陷入了一种难得的、相对宁静的沉默。只有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朱元璋偶尔端起茶杯的轻微声响。
“标儿,”朱元璋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这几日,感觉如何?”
朱标放下手中的笔,恭敬答道:“回父皇,儿臣亲眼见得行军之艰苦,将士之用命,亦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
朱元璋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光是看到艰苦,体会到责任,还不够。你要学会看透这艰苦和责任背后的东西。”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帐外,“你看这十万大军,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口音,有着不同性情。为何能聚集于此,听候号令,甚至甘愿赴死?”
朱标沉吟片刻,答道:“是因父皇天威,亦是为我大明江山,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说得不错,但这是大义。”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大义聚人心,但要让这人心不散,靠的却是无数细枝末节。靠的是你让士卒吃得饱、穿得暖、伤有所医、死有所恤。靠的是将帅公正,赏罚分明。靠的是你前几日盯着的那粮草转运,营帐地钉,排水沟渠!”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为君者,心中既要有万里江山,也要能装得下这营中每一个士卒的冷暖疾苦。你若只高高在上,空谈大义,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层层盘剥,最终落到士卒头上的,便只剩下了苛责与苦难。这样的军队,打不了胜仗,这样的王朝,也坐不稳江山!”
朱标心神震动,他知道,这是父皇在借着这次随军的机会,向他传授最为核心的统治经验。这些道理,他在书本上看过,但直到亲身置身于这冰天雪地的军营之中,直到亲眼看到、听到、接触到那些最基层的士兵,直到亲自去处理那些繁琐的具体事务,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分量。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朱标深深一揖。
朱元璋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你做得不错。徐天德他们,私下里对你也多有赞许。说你不仅通文墨,懂筹算,更能体察下情,不拘泥于身份。这很好。为君者,尤其不能拘泥。要知道,这天下,是打出来的,更是‘管’出来的。”
父子二人就这样,在风雪交加的夜晚,于军帐之中,进行着一场关于权力、责任与管理的深刻对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说教,有的只是最质朴也最真实的道理。
“北元势衰,但其残部仍具战力,尤擅骑射,来去如风。此番决战,关键在于如何限制其机动,逼其与我正面决战…”朱元璋开始将话题引向具体的军事战略,他指着地图,分析着敌我态势,可能的进军路线,以及需要警惕的陷阱。
朱标凝神静听,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或看法。他的问题往往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对局势并非一无所知,而是有着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朱元璋耐心地解答着,眼中偶尔会闪过一丝欣慰。
帐外的风雪似乎永无止境,但帐内,一种超越君臣的父子之情,一种关于帝国未来的薪火相传,在这特殊的时刻,静静地流淌、巩固。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的呼啸声似乎减弱了一些。朱元璋脸上露出一丝倦容,他挥了挥手:“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这场雪停了,真正的硬仗,就要开始了。”
朱标起身,行礼告退。当他掀开帐帘,一股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他回头望了一眼在烛光映照下父皇那依旧挺拔却已显沧桑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崇敬,有责任,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自己的营帐。风雪依旧,前路未卜,但他知道,经过这个夜晚,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仅仅从金陵出发的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