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朱标没有返回东宫,而是直接去了位于文华殿侧的太子属官办公之所。北伐归来,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急需汲取更多关于这个帝国如何具体运转的知识。
他命人将户部、兵部、工部近年关于钱粮、军械、边备的部分档案卷宗调来。很快,沉重的木箱被内侍抬了进来,堆满了书房的一角。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迹特有的味道。
朱标埋首于这些浩瀚的卷宗之中。他看的不是经史子集,也不是那些经过润色修饰的奏章摘要,而是最原始、最琐碎的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仓廪入库粮秣几何,损耗几何;某卫所请领冬衣多少,实际发放多少;某地工匠打造箭簇甲片的工料明细,开支账目…
这些文字枯燥而琐碎,数字密密麻麻,初看令人头晕目眩。但朱标强迫自己沉下心来,一行行,一页页地看下去。
他看到了漕粮转运途中,因河道淤塞或管理不善造成的巨大损耗;看到了边镇军饷发放过程中,可能存在着的层层克扣与拖延;看到了军械制造因为标准不一、工匠手艺参差而导致的质量问题;看到了各地仓储因为鼠患、霉变或看守不严而导致的损失…
这些问题,在那些歌功颂德的捷报或四平八稳的政务汇报中,往往被一笔带过,或者根本不会出现。但它们却真实地存在着,如同蚁穴,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帝国的根基。
朱标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札子上,将自己发现的问题、产生的疑问以及一些初步的想法,逐一记录下来。他写得很慢,字迹工整而沉稳。
“漕运损耗,可否分段定责,设立常设疏浚河道之役?或改进漕船设计,增强密封?”
“军饷发放,可否由兵部、户部派专员联合监督,直达卫所,减少中间环节?”
“军械制式,能否统一标准,设立查验流程,优奖劣罚?”
…
他并非要立刻提出改革方案,他知道这其中牵扯利益甚广,绝非易事。他只是在学习,在观察,在积累。将这些具体的“病症”与北伐途中看到的那些“症状”——粮草转运的艰难、士卒衣甲的破旧、伤兵营的窘迫——一一对应起来。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然昏暗。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点燃了烛火。
“殿下,该用晚膳了。”内侍轻声提醒。
朱标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放下笔,看着面前写满字迹的札子和旁边堆积如山的卷宗,心中并无疲惫,反而有一种充实的平静。
他知道,通往那座至高殿堂的道路,不仅仅需要战场上的功勋和朝堂上的权谋,更需要在这寂静的书房中,与这些枯燥的数字和繁琐的案牍为伴,去真正理解并试图解决这个庞大帝国肌体深处的痼疾。
就在这时,冯属官再次求见,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殿下,浙江布政使司呈报,浙西严州、衢州一带,去岁秋税征收,多有拖延,地方官奏称是因去岁夏汛冲毁部分粮田,加之民力凋敝所致。但…臣核对往年卷宗及邻省情况,觉得此事恐有蹊跷,或不止天灾那么简单。”
朱标目光一凝。浙西…那里是帝国财赋重地,也是士绅势力盘根错节之处。天灾或许有,但“民力凋敝”背后,是否隐藏着土地兼并、赋役不均或是胥吏贪墨等人祸?
“将浙西近五年的税赋、人口、灾异记录,以及相关官员考绩文书,全部调来。”朱标沉声道。
新的挑战,已经以另一种形式,摆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