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转眼间,朱文奎在云溪山谷已是第五个年头。他已然从一个瘦弱的孩童,成长为一个身形挺拔、眉目间带着山野坚韧之气的少年。
耕作、狩猎、读书、习武(陈瑄从未放松对他的武艺教导),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日子清贫而规律,仿佛与外界彻底隔绝。只有偶尔,从老张头或老吴头去远处集镇用兽皮、草药换取盐铁时带回的零星消息里,才能窥见外面世界的变迁。
他们听说,北边的“永乐皇帝”(朱棣的年号)坐稳了江山,几次派遣太监(似乎姓郑)率领巨大的船队下了西洋,威震海外。又听说,皇帝迁都到了北平,改名北京,正在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城池。还听说,朝廷对云南的控制也在加强,改土归流的议论时有耳闻,不过在这滇西极边之地,依旧是段氏、刀氏等大小土司的天下。
每当听到这些消息,朱文奎都会沉默良久。那个曾经属于他父亲,理论上也应该属于他的帝国,正在另一个人的意志下,朝着一个他陌生的方向狂奔。他心中没有恨,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茫然。复辟?希望早已如同谷外的云雾,看得见,却遥不可及。他有时甚至会觉得,那个叫做朱文奎的大明太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陈瑄日渐衰老,常年的奔波和心力的损耗,让他落下了一身的伤病,每逢阴雨天,关节便疼痛难忍。但他依旧是这个小小群体的主心骨,眼神中的锐利并未因岁月而消磨。他细心观察着太子的变化,看到他日益沉稳,看到他能够平静地接受现实,甚至能与老张头、老吴头轻松地谈论农事、狩猎,心中既感欣慰,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殿下,您……恨吗?”一次,只有他们两人在场时,陈瑄忍不住问道。
朱文奎正在用一把小刀削制箭杆,闻言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澈:“恨谁呢?恨四皇叔?他或许手段酷烈,但不可否认,他让这个帝国继续运转了下去,甚至看起来……更加强大。恨沐国公?他给了我们一条生路,尽管是被幽禁的生路。恨这命运?”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带着超越年龄的通透,“恨意改变不了任何事,只会让自己痛苦。陈叔,我现在只想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让方先生、蒋指挥,还有那么多人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他不再称呼陈瑄为“都督”,而是随老张头他们一样,叫他“陈叔”。这个称呼的转变,代表着一种心态的彻底落地。
陈瑄看着太子,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少年,在失去了所有之后,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坚韧。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然而,平静的日子终究是脆弱的。这年秋天,山谷附近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起初是几个行踪诡秘的采药人,后来又有自称是迷路的商队伙计前来问路,言语间多有试探。陈瑄立刻警觉起来,加强了戒备,严禁朱文奎再离开山谷核心区域。
老吴头凭借多年经验判断:“这些人不像善类,脚步沉,眼神凶,倒像是……军伍里出来的探子。”
难道是沐晟那边走漏了风声?还是新朝的密探终于嗅到了蛛丝马迹,搜寻到了这片被认为是最不可能藏身的地方?
一股无形的紧张气氛,再次笼罩了这处世外桃源般的山谷。朱文奎抚摸着手中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刻有“标”字的私印(那是朱标留给他的唯一念想),望着北方,目光复杂。他知道,这偷来的五年安宁,恐怕要到头了。山外的风雨,终究还是要吹进这滇西的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