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山谷被朱文奎命名为“忘尘谷”,并非真的忘却前尘,而是取“心远地自偏”之意,试图在精神上寻求一种超脱。谷中有温泉涌出,形成一汪不大的暖潭,即使在最寒冷的冬日也不结冰,水汽氤氲,为这片苦寒之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经过数年的经营,忘尘谷已初具规模。三间以原木和石板搭建的屋舍虽简陋,却坚固保暖。开垦出的田地种植着耐寒的青稞、土豆,圈养的几只野羊也渐渐驯顺。赵胜负责主要的狩猎和力气活,老吴头则凭借老到的经验照料田地、辨识草药,朱文奎则是统筹规划的核心,并且坚持每日读书、练武不辍。他带来的书籍早已烂熟于心,如今更多是依靠回忆和思考,将过往所学与现实所见相互印证。
这日午后,春日暖阳洒满山谷,溪水潺潺。朱文奎坐在溪边一块光滑的巨石上,手中无书,只是静静地看着奔流的溪水,目光沉静。老吴头提着一篮刚采的草药,在他身边坐下,默默整理着。
“吴伯,”朱文奎忽然开口,声音平和,“你说,这天下,究竟什么是‘正统’?”
老吴头整理草药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了朱文奎一眼,慢悠悠地道:“小哥儿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老头子一个山野村夫,哪懂这些大道理。”
朱文奎微微一笑:“就当是闲聊。我读史书,常看到‘正统’之争。汉末三国,曹魏、蜀汉、东吴,都自称正统。南北朝对峙,南朝骂北朝索虏,北朝斥南朝岛夷。再到本朝……太祖驱除蒙元,恢复中华,自是正统。可我父皇……还有我……”他没有说下去。
老吴头将一株草药放在鼻尖嗅了嗅,缓缓道:“老头子不懂那些弯弯绕。我只知道,在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眼里,能让咱们安安生生过日子,吃饱穿暖,不受欺负的朝廷,大概就是好的。至于皇帝姓朱还是姓李,是哥哥做还是弟弟做,那是你们大人物的事。”
这话朴实至极,却让朱文奎心中一震。他想起方孝孺当年慷慨激昂地论述华夷之辨、嫡庶之分,将“正统”视为不容置疑、高于一切的道义准则。而老吴头的话,却将“正统”拉回到了一个更基本、也更残酷的层面——民心,或者说,生存。
“是啊……安安生生过日子。”朱文奎喃喃道,“可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安稳,别人未必容你安稳。”
老吴头叹了口气:“是这个理儿。就像这山里的野兽,各有各的地盘,弱肉强食。人嘛,有时候也一样。小哥儿,你是个有来历的,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终究要面对。”
朱文奎看向老吴头:“吴伯,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老吴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前些年,沐国公派人送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寻常。后来那些搜山的官兵,虽然说是剿土司,但眼神毒着呢,不像是对付那些乌合之众的。再后来……陈都督临终前那些话……老头子我虽然老,耳朵还不背。”
朱文奎沉默了。原来老吴头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一直没有点破。
“那你为何还留下来?不怕受牵连吗?”朱文奎问。
老吴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怕?当然怕。但人活一世,总得讲点良心。陈都督是条好汉子,他对你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你虽然年纪小,但行事有章法,待我们也厚道。这乱世,能遇到这样的‘主人’,是老头子的运气。再说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能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终老,比在外面颠沛流离强。”
朴素的话语,却蕴含着最真挚的情义。朱文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失去了江山,失去了至亲,失去了那么多忠臣,但在这滇西的深山里,却收获了这样一份不离不弃的守护。
“谢谢你,吴伯。”朱文奎郑重地道。
老吴头摆摆手:“谢啥。小哥儿,老头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请说。”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装着事,装着天下。”老吴头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但有些担子,太沉了,一个人扛不起。有时候,换个活法,未必不是一条路。就像这溪水,它奔流不息,目标是大海,但途中遇到巨石阻拦,它不会硬撞上去,而是绕过去,或者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人,也一样。”
绕过去,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朱文奎咀嚼着这句话。这与他之前所学的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节操,截然不同。但这似乎,更符合生存的智慧。
“我明白了。”朱文奎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奔流的溪水,心中似乎有某种执念,在悄然松动。或许,他需要的不是执着于一个遥不可及的“复位”目标,而是先在这片土地上,真正地扎根,活下去,看清楚,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