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根钢针,刺穿着江尘背后的伤口,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又被湍急的水流冲散。黑暗,绝对的黑暗笼罩着四周,唯有耳中水流压迫的轰鸣。他强忍着肺部的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将《太初蕴灵篇》的内息运转至极限,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机,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水草,被一股强大的暗流裹挟着,在曲折幽深的地下河道中飞速穿行。
竹夫人所指的密道,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凶险。这并非人工开凿,而是天然形成的地下暗河支流,水道狭窄,怪石嶙峋,暗流漩涡无处不在。若非他身负宗师修为,对内力掌控精妙,加之《幽冥无影》的身法在水中亦能施展几分灵妙,恐怕早已撞得头破血流,或被漩涡吞噬。
怀中的清心铃散发着持续而温和的凉意,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不仅抚慰着他因剧痛和窒息而几近崩溃的神魂,更似乎在隐隐指引着方向,让他能在错综复杂的水道中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内力即将耗尽,意识也开始模糊的刹那,前方隐约传来一丝微弱的光亮,水流的推力也骤然增大!
“噗——!”
他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推出水面,重重摔落在松软潮湿的河滩上,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引得他一阵剧烈咳嗽,呕出几口混着血丝的河水。
月光凄清,洒在缓缓流淌的护城河面上。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玉京城外一片荒僻的芦苇荡中,远处雄伟的城墙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出来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第一时间检查自身状况。背后的伤口被河水浸泡得发白外翻,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失血过多导致浑身发冷,内力也消耗了七七八八。情况不容乐观。
他撕下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草草包扎住后背最深的伤口,又吞下最后一颗止血丹。必须尽快找到那个“青竹书院”,眼下状态,若再遭遇幽冥宗的搜捕,绝无幸理。
根据方位判断,城南就在前方。他强提一口真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疼痛,身形没入及人高的芦苇丛中,向着城南方向潜行。
沿途,他果然发现官道上设置了临时的卡哨,有官兵和一些气息阴冷、疑似幽冥宗外围人员的人在盘查往来行人,尤其是受伤或形迹可疑者。玉京城的防卫,因他而明显加强了。
他不敢走大路,专挑荒僻小径、农田沟壑,凭借着超凡的隐匿技巧和对危险的直觉,一次次避开巡逻的队伍和暗哨。清心铃在怀中微微震颤,似乎对靠近的阴邪气息有所感应,数次在他即将踏入埋伏圈时发出微弱的警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根据沿途打听来的模糊方位,终于找到了位于城南文风鼎盛区域的“青竹书院”。
书院门庭并不显赫,青砖黑瓦,门前两丛翠竹,在晨曦微光中随风轻曳,显得清幽而雅致。此时院门紧闭,万籁俱寂。
江尘没有立刻上前叩门。他隐匿在书院对面街角的阴影里,仔细观察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周围没有可疑的眼线后,才整理了一下破烂不堪、血迹斑斑的衣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亡命之徒,然后才走上前,扣动了门上的铜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黎明中传出老远。
片刻后,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书童探出头来,看到江尘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你……你找谁?”
“在下陈默,受故人所托,特来拜见苏文正苏院长。”江尘取出那枚竹符,递了过去,“将此物交与苏院长,他自会明白。”
书童狐疑地接过竹符,看了看江尘,又看了看竹符:“你在此等候。”说完,砰地关上了侧门。
江尘耐心等待着,感知力却悄然散开,笼罩着书院周围。他必须确认,这苏文正是否可靠,这里是否安全。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侧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是一位身着青色儒衫、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带着审视的中年文士。他手中正拿着那枚竹符,目光落在江尘身上,尤其是在他背后的伤口和浑身的狼狈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
“阁下便是陈默?”苏文正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书卷气。
“正是晚辈。”江尘拱手。
苏文正将竹符递还给江尘,侧身让开:“请进。”
江尘迈步而入。书院内庭院深深,草木葱茏,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清晨露水的味道,与外界的杀机四伏仿佛两个世界。
苏文正引着江尘来到一间僻静的书房,屏退了书童,关上门,这才转身,目光凝重地看着江尘:“竹夫人的信物,非同小可。阁下惹上的麻烦,恐怕也不小吧?”他并未绕圈子,直接点明。
江尘知道瞒不过此人,坦然道:“晚辈与幽冥宗有些过节,遭其追杀,不得已前来叨扰,望苏院长能行个方便,容晚辈在此暂避几日,伤愈后即刻离开,绝不敢连累书院。”
“幽冥宗……”苏文正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与厌恶,他沉吟片刻,道,“竹夫人于苏某有恩,她既引你来此,苏某自当尽力。书院虽清贫,但胜在清净,等闲之人也不会来此搜查。你可在此安心养伤。”
“多谢苏院长。”江尘真心实意地拱手。在这危机四伏的玉京,能得一处暂且安身之所,实属不易。
“不必多礼。”苏文正摆了摆手,“你伤势不轻,我略通医理,先去取些金疮药来为你处理伤口。至于其他……待你伤好些再议。”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尘一眼,“不过,阁下既然身负竹夫人信物,又惹上幽冥宗,想必并非寻常江湖客。还望阁下在此期间,莫要节外生枝,给书院引来祸端。”
“晚辈明白。”江尘点头。他自然知道轻重。
苏文正不再多言,转身出去取药。
江尘打量了一下这间书房。四壁皆是书架,典籍浩繁,窗前书案上笔墨纸砚井然,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确实是个静心养性的好地方。他走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放松,背后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强撑着运转内力,配合清心铃的安抚效果,缓缓调理着气息。
片刻后,苏文正带着药箱回来,亲自为江尘清洗、上药、包扎。他的手法熟练,用的金疮药也颇为灵效,显然并非他自称的“略通”那么简单。
处理完伤口,苏文正又让人送来清淡的粥菜和干净的衣物。
“阁下先在此休息,我会吩咐下去,不会有人来打扰。”苏文正说完,便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江尘换下湿透血污的衣衫,穿上干净的布袍,虽然粗糙,却倍感舒适。他慢慢喝完温热的米粥,一股暖流散入四肢百骸,精神稍振。
他不敢完全入睡,只是盘膝坐在椅上,一边运功疗伤,一边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警惕。
清心铃放在手边,散发着柔和的气息。这铃铛不仅安抚心神,似乎也能微弱地增强他对周围能量波动的感知。他能感觉到,书院周围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却坚韧平和的文气,这或许就是苏文正敢于收留他的底气之一?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日上三竿,书院内传来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充满了生机与朝气,与昨夜钱府的杀机四伏、地下暗河的冰冷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江尘缓缓睁开眼,背后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内力也恢复了两三成。他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缝隙,看着外面庭院中摇头晃脑诵读经文的年轻学子们,眼神复杂。
这样的平静,对他而言,是何其奢侈。
但这份平静,能维持多久?幽冥宗绝不会放弃搜捕,钱万贯和那黑幡使,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必须尽快恢复实力,找到毁掉蚀魂石的方法,然后……离开玉京。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冰冷而坚定。
杀手,不需要平静。他属于黑暗和杀戮。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陈先生,可方便一叙?”是苏文正的声音。
江尘收敛心神:“苏院长请进。”
苏文正推门而入,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册。他看了看江尘的脸色,微微颔首:“气色好了不少。陈先生恢复能力,令人惊叹。”
“多谢院长赠药。”江尘道。
苏文正在江尘对面坐下,将手中的书册放在桌上,神色略显凝重:“陈先生,今日城中风声鹤唳,官兵和……一些不明身份的人,盘查得极严,似乎在搜寻要犯。”他目光直视江尘,“可是与先生有关?”
江尘没有否认:“是。”
苏文正叹了口气:“果然。幽冥宗势大,爪牙遍布玉京,先生在此,恐非长久之计。”
“晚辈明白。待伤势稍愈,便会离开,绝不连累院长和书院。”
“离开?”苏文正摇了摇头,“先生可知,如今四门紧闭,许进不许出,盘查极严,尤其是身负武功、带有伤势者,更是重点关照对象。先生此刻想走,恐怕难如登天。”
江尘眉头微蹙。这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玉京已成牢笼。
“院长可知,这封锁会持续多久?”
“不好说。”苏文正道,“据说是京兆府下的令,称有江洋大盗潜入京城,但依苏某看,恐怕……还是与先生有关。除非那‘大盗’落网,或者……有更高层的人物发话。”
更高层的人物?江尘心中一动。账册上那些名字,吏部主事赵文昌、京兆府参军李束……他们能否影响此事?但如何利用他们?
苏文正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道:“先生,苏某虽是一介书生,但在玉京多年,也有些人脉。或许……可以试着打听一下消息,看看这风声究竟有多紧,以及……有无其他出路。”
江尘看向苏文正,这位书院院长冒着巨大风险收留他,此刻又主动提出帮忙,是出于对竹夫人的报恩,还是另有目的?
“院长为何如此相助?”江尘直接问道。
苏文正坦然道:“其一,竹夫人于苏某确有再造之恩,她的嘱托,苏某不敢怠慢。其二,”他语气转为沉痛,“幽冥宗行事歹毒,祸乱朝纲,苏某虽力薄,亦不愿见其猖獗。先生既与他们为敌,便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江尘心中冷笑,他只是一个为完成任务不择手段的杀手,与这些心怀天下的书生,岂会是同道?但他没有说破。
“那便有劳院长了。”他拱手道。
“先生客气。”苏文正起身,“先生安心在此养伤,一有消息,苏某便会告知。日常饮食,我会让可靠之人送来。”
苏文正离开后,江尘重新坐回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清心铃光滑的表面摩挲着。
玉京的牢笼已然落下,毁掉蚀魂石的任务更是难如登天。前路似乎一片荆棘。
但他眼中却没有任何沮丧或畏惧,唯有冰冷的计算和更深的杀意。
牢笼又如何?他本就是生于黑暗,擅长在绝境中撕开生路的毒蛇。
现在,他需要更多的情报,更需要……一个能打破这僵局的契机。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学院的朗朗书声,心神沉入与往生令那微弱的连接中,感受着玉京城内那几处幽冥宗据点散发出的、令他作呕的阴邪气息。
猎物与猎手的角色,从来都不是固定的。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在玉京这潭死水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