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欢脸色愈发难看,连那点强行提起的紫气都维持不住,瞬间溃散。
他疲惫地闭上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璃伸手虚扶了一把,看李梦欢没有再晕过去的架势才收回手。
“怎么样?”
李梦欢缓了几口气,才幽幽叹道:“姑奶奶……咱们怕是刚从一个小号笼子里爬出来……又掉进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笼子里了。”
他顿了顿,示意沈璃回头。
沈璃看了他一眼,转身望去。
离他们不远处,长着一株最为高大、树身镶嵌的琅玕玉石也最为密集的巨树。
李梦欢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棵树它,好像在哭。”
沈璃身上不可抑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往旁边挪了几步,到了一个转头能看见李梦欢脸的位置,反问了一句:
“……哭了?”
沈璃仔细打量。
这巨树玉华温润,叶泛金芒,除了过于安静,瞧不出半分异状。林间微风拂过,宽大的叶片沙沙作响,与周遭并无二致。
“李道长,”沈璃忍不住侧头,“你这观气术,莫不是连番折腾,耗得眼花了?这树青枝绿叶,玉华流彩,比你现在的脸色好多了,再说此地生机盎然,它哭什么?”
李梦欢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
沈璃见状心中也知晓,这位李道长虽说爱掉书袋有时候还口若悬河,却从不算是信口胡说。
现在又露出这副表情,恐怕是这树真有些说法。
“姑奶奶,道爷我这点吃饭的本事,可是师门绝学!正所谓望气者,观其色,察其流,辨其滞,始知其吉凶休咎。’”
他声音虽虚,底气却足。
“这树青气郁勃如沸,本该是福泽绵长之象。可你细看那气机,虽说也在流转,却是凝滞不前,只在树冠方寸之地回环往复,就像被套了枷锁,勒得透不过气。”
他抬起手指,虚点向那巨大树冠的深处:“再看其气色本源,青中带晦,隐隐透着一股灰青!上好的金玉生了斑瑕,美则美矣,内里却已坏了个彻底。分明是生机被强行拘束、本源遭无形侵蚀、积郁成疾、无处宣泄的可怜树一棵。道爷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头一回见着树哭的,这眼泪……怕是都流进自己根子里了!”
李梦欢前头的话倒是正经,说到树却又显得不正经起来,沈璃听完只信了前半。
倒是李梦欢神情激动,气息都有些不稳,一阵急咳,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沈璃眉头紧锁。
她虽不通观气,但体内新炼化的生死两气对周遭气机异常敏感。
经李梦欢这一番点破,她凝神细察那巨树,却也感到一丝极其微弱、却挥之不去的压抑与……哀伤。
这感觉极其怪异,仿佛那参天巨木并非无知无觉的死物,而是一个被无形枷锁困住的庞然生灵,正默默承受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既是哭泣,总该有泪。”
沈璃心中一动,也不管李梦欢什么脸色,手一用力就把他拽到了背上。
李梦欢:“……?!……?”
李梦欢:“!!!!!”
不是,刚才看衣服上的污渍他还以为自己是被拖过来的,这……
难不成这位姑奶奶背了自己一路?
李梦欢没力气挣扎,认命地伏在了沈璃肩头。
还好就他们两个没别人,不然他堂堂七尺男儿,以后还怎么见江东父老?
沈璃背着李梦欢小心地朝那株巨树靠近了几步。
离得近了,那股带着玉质清润的草木气息愈发浓郁。
沈璃的目光扫过树干和叶片,最终定在了树冠低垂处一根较为粗壮的横枝末端。
只见那横枝上挂着几片边缘泛金的宽大树叶,叶尖处,竟凝结着数颗米粒大小的水珠。
那水珠并非晨露,在叶隙透来的天光下,竟折射出一种奇异的、类似水晶的光泽。
沈璃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沾了一滴凑到鼻端。
没有草木汁液的青涩,反而带着一种极其清淡咸涩气息。
她略一迟疑,舌尖飞快地在那液珠上点了一下。
李梦欢:“……?”
李梦欢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出声:“姑奶奶,你连这玩意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往嘴里塞??”
沈璃则挑了挑眉,又撷一滴精准地按在了李梦欢尚在张合的嘴唇上。
李梦欢:“!”
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面。
一股极其纯粹、甚至带着点灼烧感的咸味,瞬间在舌尖炸开。
“盐泪?!”
李梦欢惊愕一瞬,旋即道:“乖乖!木精泣泪成盐?这得憋屈成什么样了?那什么爱玩散人写的游记里都没这号!道爷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爱玩散人?谁取这么个名号,怪接地气的。
沈璃没理他的大呼小叫。
她指尖捻着那点咸涩,目光再次投向琅玕树周围那片奇异的真空地带。
先前只觉得是生灵本能避开强者,此刻再看,那些鸟兽虫蚁,哪里是不想靠近,分明是不敢靠近!仿佛是树下藏着无形的天敌。
“那你能看出这树憋屈的源头吗?”沈璃问道。
李梦欢闻言,强打精神,没有多说废话再次并指点向眉心。
这么频繁地催动观气术还是他生平第一次。
他的视线在气机引领之下层层深入。
只见那巨树的根系根系深处的景象叫人毛骨悚然。
数道几乎不易为人察觉的灰气,蛀虫一般悄无声息地缠绕、附着在那些粗壮的树根之上。
这些灰气如同根须的倒影,顽强地向上延伸,穿透土层,最终……竟然连接上了树干上那些温润生光的乳白玉石!
“……是那些玉!”
李梦欢收了瞳术,抹去嘴角溢出的血丝。
“那些玉不是树生的珍宝,而是毒瘤、蛀虫!”
沈璃也难掩震惊。
“那灰气是精纯无比的死气,它们正通过那些玉石注入这树的体内!”
沈璃不由得离这树远了点:“注入死气?那这树……”
李梦欢咳了两声,道:“它在强行吞噬这些死气!姑奶奶你仔细感受这树的气息,那些被根系吸收的木灵生气,并未全部滋养树本身,有相当一部分被强行引导,与侵入的死气在树根深处碰撞湮灭。”
李梦欢叹了口气,仿佛目睹了一场自己无能为力的惨烈战争。
“生死两气本来不必像水火相激一般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可这死气过于霸道,这里头的树又生出了灵智,自然不肯心甘情愿化为不知道什么的养分。这强盛生气和精纯死气一碰,自然叫它受了不少苦楚。就像姑奶奶你先前炼化死气的时候,整个人都成了血人。而这树所遭受的,恐怕比你当时还要苦上数百倍!”
“这生气就像是安在树根的磨盘,而树自身的木灵生机是拉磨的驴,硬生生将那些侵入的死气磨碎、转化,最终化作了支撑这片生气笼子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