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音班驻地,破屋如坟。
朔风卷着雪霰子,铁砂般击打着千疮百孔的门窗,呜咽声似百鬼夜哭。墙角那盆炭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惨白的灰烬,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余温,旋即被无孔不入的寒气吞噬。空气里劣质炭火的焦糊味尚未散尽,便混入了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还有一股更深沉的、名为死寂的冰冷。
柳含烟立在屋子中央的黑暗里。没有光,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惨淡的灰白,勉强勾勒出她枯槁如鬼魅的轮廓。脚边,那卷渗着暗红血污的草席,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句号,封死了她过去十年所有的路。
赵全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那刻毒的字句——“下次送回来的,恐怕就不止一具了!”——如同淬了冰的毒蛇,还在她冻僵的脑髓里嘶嘶作响。不止一具……小蝶……水牢……悬梁自尽……
一股足以撕裂魂魄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比冰水更刺骨,比刀刃更锋利!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剧烈颤抖,枯瘦的指节捏得死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空洞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卷草席,庆叔沉默坚韧的脸,小蝶惊惶含泪的眼,在黑暗中疯狂交织、撕扯!
十年!十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以恨为薪,血泪熬干!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淬炼的恨刃熔成废铁!到头来,护不住一个,守不住一个!反倒将她们,一个接一个,亲手推入了赵府那吃人的虎口!自己像个愚蠢的牵线木偶,被仇恨蒙蔽双眼,在深渊边缘疯狂舞蹈,最终摔得粉身碎骨,还连累了至亲!
嘶哑破碎的、如同破旧风箱强行拉扯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不是哭嚎,是灵魂被彻底碾碎时发出的、绝望的呜咽。玄铁面具早已丢弃,脸上狰狞的疤痕在灰白的光线下扭曲蠕动。眼中那燃烧了十年、支撑她活到此刻的复仇烈焰,在庆叔冰冷的尸体和无边绝望面前,终于……彻底熄灭。露出的,是比赵府水牢更深、更冷的、吞噬一切的虚无深渊。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狂躁!踉跄着扑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戏箱!
“哐啷!” 箱盖被她粗暴地掀开!积年的尘埃混合着腐朽的木头气味扑面而来。她枯瘦如柴、布满疤痕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在箱底那堆早已褪色、散发着樟脑和时光气息的旧戏服中疯狂翻搅!水袖、云肩、绣鞋……一件件承载着秦淮河畔无限风华的霓裳,此刻在她手中如同破布!
终于!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滑腻的料子!她猛地将它拽了出来!
一件水红色的云锦褶子!即使蒙尘,即使被岁月侵蚀了光泽,那云锦细腻的纹理、袖口领襟用极细的金银线盘出的缠枝莲纹,依旧透着一丝昔日的华贵与精致。这是她当年唱《牡丹亭》杜丽娘时最心爱的一件行头!是她“色艺双绝”、“名动金陵”时披挂的战袍!是她……被赵世铭捧在手心、视若珍宝时穿过的霓裳!
柳含烟死死攥着这件水红色的褶子!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空洞的眼中,映着这件褪色的霓裳,仿佛看到了当年秦淮河画舫上,灯火辉煌,丝竹悠扬,自己身着此衣,莲步轻移,眼波流转,唱腔婉转如莺啼……台下,赵世铭痴迷的眼神……那碗甜腥的药递到唇边……刀刃划破皮肉的剧痛和冰凉……震耳欲聋的锣鼓喧嚣……
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与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悲鸣!身体猛地佝偻下去!那件水红色的褶子被她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要揉进那早已枯死的血肉里!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冻结的眼眶,狠狠砸落在褶子前襟那精致的缠枝莲纹上!
泪是热的。心是死的。
她直起身,脸上再无半分表情,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麻木与决绝。她开始脱自己身上那件沾满灰尘和绝望气息的旧袄。动作僵硬、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枯瘦的、布满狰狞疤痕的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如同风干的、支离破碎的玉兰树干。
然后,她将那件水红色的云锦褶子,披在了自己枯骨般的身体上。宽大,空荡,极不合身。褪色的华美覆盖着满身的创伤与丑陋。枯骨披霓裳。如同为坟墓中的枯骨,套上了一件殉葬的、褪了色的华服。诡异,凄艳,悲凉彻骨。
她低头,看着褶子前襟。那里,刚才滴落泪水的地方,旁边,还沾着几点暗红色的、早已半干的血迹——那是庆叔的血!是昨夜草席边缘蹭上的!此刻,这暗红的血点,如同两朵绝望的梅花,绽放在水红色的、属于杜丽娘的云锦之上!
柳含烟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暗红的血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直透心髓。她没有试图擦去。
披挂停当。她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墙角那个冰冷的火盆。灰烬之上,那支点翠金簪熔成的、暗金色丑陋残渣,依旧混在炭灰里,无声地嘲笑着她过往的十年。
她没有看那灰烬。目光落在火盆旁的地上。那里,静静躺着一柄匕首。鞘是乌木的,朴实无华。
她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抚上冰冷的刀柄,缓缓抽出。刃身不过三寸,薄如柳叶,在窗外雪地反光的映照下,流淌着一层幽蓝的、令人心悸的诡异光泽。淬了剧毒,见血封喉。这是她为赵世铭准备的“礼物”,贴身藏了十年,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柳含烟握着这柄淬毒的短刃。幽蓝的刃锋,映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也映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虚无。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凉。
这一次,冰冷的刃锋没有抵住仇敌的咽喉,也没有抵住自己的腕骨。她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中,幽蓝的刃身贴着自己枯瘦的腕骨。那刺骨的、带着死亡威胁的凉意,顺着皮肤渗入血脉,奇异地让她混乱如沸粥的脑海,瞬间凝滞成一片冰冷的、清晰的死水。
不为索命。不为复仇。只为……劈开那锁住小蝶的铁栅!把她……带回来!
她猛地抬头!空洞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那不再是焚毁一切的恨火,而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绝!如同灰烬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
她站起身!宽大的水红褶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如同招魂的幡!枯瘦的身影在灰白的雪光映衬下,形如从坟墓中爬出的厉鬼!她握着淬毒的匕首,一步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通往外面漫天风雪与龙潭虎穴的门!
“庆叔……”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在死寂冰冷的破屋里幽幽飘散,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看着……我带她……回来……”
枯瘦的手,握住了冰冷刺骨的门闩。“吱嘎——呀——”残破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垂死者喉间最后嗬嗬声的刺耳嘶嚎!
门,开了!霎时间,狂暴的寒风卷着雪霰子,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进来!吹得她身上空荡的水红褶子疯狂鼓荡!吹得她枯草般的乱发在狰狞疤痕上狂舞!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门外,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沉沉黑夜!是漫天狂舞、如同为亡灵撒下的纸钱般的暴风雪!风雪深处,是赵府那如同巨兽蛰伏般的、灯火隐约的轮廓!
柳含烟没有丝毫犹豫。她迈步。枯骨披着褪色的霓裳,攥紧淬毒的匕首,如同扑向炼狱的最后一点星火,决绝地、一头撞进了那漫天风雪与无边的黑暗之中!
身后,破屋的门在狂风中痛苦地摇晃、呻吟,如同为她奏响的一曲凄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