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夫人府邸,隐于咸阳西市深巷。高墙朱门,气象森严,与东市“兰芷居”的烟火喧嚣判若云泥。府内庭院深深,虽值暮春,却少见花木,唯余嶙峋怪石、几竿修竹,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清冷孤高。正厅轩敞,地上铺着厚实的熊罴皮褥,隔绝地气寒凉。厅中设席,分主客之位,一应用具,青铜酒樽、漆木食案、象牙箸,无不精致,尽显主人身份。
梁蔚此刻端坐客席下首,已非行商装扮。他身着半旧但浆洗得挺括的深青色深衣,发髻用一枚古朴的玉簪束起,脸上黥痕以秘制药膏淡敷遮掩,虽难尽去,却已不显狰狞。他垂目敛眉,姿态恭谨,如同一位求托门路、略显落魄的游学士子。案上摆着几样时令果品,一樽尚温的黍米酒散发着醇香。丝竹之声自屏风后幽幽传来,非是市井俗曲,而是一曲古雅清越的《采薇》,曲调中隐有亡国之思,在这秦都贵邸中响起,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悲怆。
辛夫人踞坐主位,今日换了一身更为端庄的月白色曲裾深衣,云鬓堆鸦,斜簪一支金凤衔珠步摇,珠串垂落耳际,随着她微微颔首的动作,轻轻摇曳,映衬着精心描画的眉眼。她手执一柄素纱便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梁蔚身上,实则锐利如针,似要穿透他谦恭的表象。
“先生自称‘云游策士’,通晓纵横捭阖之术?”辛夫人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带着天然的疏离感,“妾身一介女流,久居深宅,于这天下大势,倒是隔膜得很。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梁蔚微微欠身,姿态不卑不亢:“夫人过谦。夫人身处枢机,洞察秋毫,岂是寻常妇人可比?在下云游四方,所见无非‘势’与‘利’二字。天下熙攘,皆为此来。”他端起酒樽,轻呷一口,目光投向厅中那几竿在风中摇曳的修竹,“譬如眼前竹,看似清高独立,然其根须盘结,深探地脉,汲水争肥,暗斗之烈,不下于市井。夫人以为然否?”
辛夫人便面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落魄士子,言语机锋暗藏,竟似在点她府中处境?她不动声色,唇角勾起一丝浅笑:“先生此喻,倒也有趣。然妾身所求,不过一方清净安稳。纵有暗流,亦不愿卷入那滔天漩涡之中。” 她话锋一转,似是无意提及,“前日渭水之畔,那枚‘意外’得来的木牍,倒让妾身见识了某些人的蛇蝎心肠。先生……对此事可有耳闻?”
梁蔚心中了然,猎物已然嗅到诱饵的气息。他放下酒樽,神色坦然:“略有耳闻,市井流言罢了。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在下以为,夫人所求之安稳,非是退避,乃是掌控。若有人视夫人为可弃之棋,或可借他人之手,削其锋芒,使其自顾不暇,则夫人之清净,方能长久。” 他刻意加重了“削其锋芒”、“自顾不暇”几字。
辛夫人摇扇的手彻底停下。屏风后的《采薇》之曲,恰好弹至“行道迟迟,载渴载饥”的悲怆处,更添几分肃杀。她凝视梁蔚:“先生之意是……”
“夫人明鉴。”梁蔚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荡,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廷尉赵大人,树大根深。然其爪牙李珏,跋扈日久,贪墨军资,劣制军械,人所共知。更有甚者,其仗势欺人,连胡将军都曾受其掣肘,积怨颇深。若能……使其贪墨铁证,落入胡将军或赵大人政敌之手……”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譬如……御史大夫属官案头?则李珏必成众矢之的,赵大人为求自保,定会断臂求生。届时,赵大人自顾不暇,谁人还有余力,来搅扰夫人清静?”
辛夫人呼吸微微一窒。眼前这人,竟将借刀杀人之计,说得如此云淡风轻,直指要害!李珏是赵高心腹,亦是赵高贪墨军资的具体执行者,更是多次借廷尉府权势,对她这“宠妾”多有轻慢。若能扳倒李珏,既除眼中钉,又能重创赵高,更能在胡将军面前彰显价值……一石三鸟!这诱惑,如同最甜美的鸩毒!
“先生……所言,未免太过凶险。”辛夫人强作镇定,便面复又轻摇,珠串晃动更急,“证据何在?如何取信于人?”
梁蔚自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边缘磨损的素帛,置于案上,轻轻推至辛夫人面前:“此乃李珏亲信书吏醉酒后所录,详述去岁长城北段军械采买中,以次充好、虚报钱款之细目,所贪墨之刀币数额,触目惊心。其上有李珏私押为凭。此物,便是投向深潭之石,足以激起千层之浪。” 此帛自然是他精心伪造,但细节足以乱真。
辛夫人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拈起那卷素帛。指尖微微颤抖。她展开略一浏览,脸色变幻不定。帛上记录详实,数目巨大,私押印记更是惟妙惟肖!这已非空言,而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杀器!她猛地合上素帛,攥紧在手心,如同握住一条冰冷的毒蛇,既惊且惧,更有一种难言的亢奋。
“先生……欲借妾身之手?”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非也。”梁蔚摇头,神色诚恳,“此物,乃在下机缘巧合所得。在下只求夫人指一条明路,将此物稳妥送达该去之处。夫人深谙咸阳权贵往来,门路通达,远胜在下百倍。此帛一至,波澜自起,夫人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利。此乃‘不争之争’,‘无为而为’的上善之道。”
厅内陷入死寂。丝竹声不知何时已停歇。唯有辛夫人手中便面无意识地摇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金步摇的珠串在她鬓边不安地晃动。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将素帛迅速收入宽大的袖中,低声道:“此事……妾身知晓了。先生……静候佳音便是。”
三日后,黄昏。“兰芷居”酒肆废墟之侧,一间不起眼的陋室。
此乃梅玲暗中购置的栖身之所,狭小阴暗,唯有一榻一几。空气里还残留着大火焚烧后的焦糊气息。梁蔚正凭几枯坐,面前摊开着张仪残篇,目光却有些涣散。辛夫人处已布下杀局,然梅玲身陷廷尉狱,音讯全无,如同巨石压在他心头。
“笃笃笃”,三声短促而规律的敲门声。梁蔚瞬间警觉,手按腰间暗藏的磨利刀币。门开一缝,闪入一人,竟是辛夫人身边那名为阿萝的贴身侍女!她神色慌张,脸无血色,急促道:“先生!快!夫人有请!有……有楚国故人,携荆轲壮士遗物,欲与先生共谋大事!事关紧急,请先生速随我来!”
楚国故人?荆轲遗物?梁蔚心头疑云大起!梅玲楚人身份暴露,赵高正以此大做文章,此刻怎会有楚人公然寻他?辛夫人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然“荆轲”二字,触动了他心中最深的痛与恨,更关乎梅玲安危。纵知是陷阱,亦如飞蛾扑火,不得不往!
“带路!”梁蔚沉声道,眼中寒芒一闪。
阿萝引着梁蔚,穿街过巷,专挑僻静处,最终来到城西一处偏僻的院落。院门虚掩,内里灯火通明,隐隐有酒香飘出。阿萝低声道:“先生请入,夫人与贵客已在厅中相候。”言罢,她迅速退入阴影中消失。
梁蔚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厅内陈设简朴,却打扫得异常洁净。一张方几,几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酒樽。一人背门而坐,身形魁梧,身着楚地常见的赭色深衣,头上裹着布巾,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颌。他正自斟自饮,听见门响,缓缓转过身来。
梁蔚瞳孔骤缩!此人虽作楚人装扮,然那眼神!那眼神阴鸷如鹰隼,锐利如刀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酷笑意——正是赵高心腹,廷尉府李珏!其腰间佩玉,形制非楚,而是秦吏惯用的青玉环!破绽,昭然若揭!
“梁先生,久仰!”李珏声音刻意模仿楚音,却难掩其固有的阴冷腔调,“某乃楚地项氏门下,特携荆卿昔日刺秦所用徐夫人匕首之拓纹,欲与先生共商复国大业!”他自怀中取出一方折叠的素帛,作势要展开。
杀机,在瞬间炸开!
梁蔚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一副激动狂喜之色,疾步上前,声音颤抖:“荆卿……匕首拓纹?!天佑大楚!快!予我一观!”他状似急切地伸手去接那素帛,身体却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恰好挡住李珏可能暴起发难的路线。
就在李珏展开素帛一角,心神略分的刹那!梁蔚眼中精光暴射,一直按在腰后的右手闪电般挥出!不是刀币,而是一把不知何时抓在手中的、刚从墙角抓起的冰冷陈年炉灰!
“噗——!”
一大蓬灰黑色的烟尘,如同毒雾,劈头盖脸罩向李珏面门!
“呃啊!”李珏猝不及防,双目剧痛,口鼻瞬间被辛辣的灰土堵塞!他本能地闭眼呛咳,拔剑的动作顿时一滞!
“李大人!”梁蔚厉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示之以利,诱之以隙’!此乃张仪破纵之道!汝这鹰犬,也配假托荆轲之名?!” 他语速快如疾风,字字诛心,同时身体已如狸猫般向后急退!手中紧攥的磨利刀币,毫不犹豫地狠狠掷向厅中那盏唯一的油灯!
“嚓!” 刀币精准地切断灯芯!厅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拿下他!”李珏的怒吼在黑暗中响起,带着被愚弄的狂怒和呛咳!埋伏在厅外两侧的廷尉府力士破门而入!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刺耳欲聋!
梁蔚早有准备,在黑暗降临的瞬间,已凭借记忆扑向侧面一扇虚掩的后窗!他撞开窗棂,就地一滚,落入后院荒草丛中!身后传来力士撞翻几案的巨响和愤怒的咆哮!
“追!他跑不远!”李珏的嘶吼声撕裂夜幕。
梁蔚在黑暗的陋巷中亡命狂奔,身后追兵的脚步声与火把光芒如同跗骨之蛆!他左冲右突,利用对市井街巷的熟悉,数次险险避开围堵。最终,他奋力撞开“兰芷居”废墟旁那间陋室的门,反手死死闩住!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灰土,在黥痕上划出道道泥痕。窗外,追兵的呼喝与火把光芒不断逼近。死亡,近在咫尺!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响起,木屑簌簌落下!
“开门!廷尉府拿人!”“梁蔚!束手就擒!”
梁蔚背靠门板,急促喘息,目光扫过陋室内唯一的木榻。榻上,放着一卷他从未见过的、略显陈旧的竹简。他心中一动,扑过去抓起竹简。
竹简入手微沉,展开一看,竟是几行梅玲那熟悉的、略显娟秀的字迹:
“蔚:见字如面。妾身身陷囹圄,料廷尉府必以妾为饵,诱君入彀。辛夫人处,恐亦有变,慎之!李珏狡诈,欲假托楚使之名害君,万勿轻信!妾昔日与君争执,皆因‘荆轲刺秦’一事。君言‘刺秦身死,于事无补,唯智谋可裂秦根基’,妾当时不以为然。今身陷此间,亲睹廷尉府酷刑如地狱,方知君之远见。暴秦之固,非一人之勇可撼,需抽丝剥茧,毁其柱石。张伯激进,欲行刺赵高,此乃取死之道,万勿随之!妾身……恐难再见君颜。旧情难忘,然楚人血脉难凉。望君……珍重自身,以智谋雪恨,勿……以妾为念。梅玲绝笔。”
字迹潦草,多处被水渍晕染,显是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仓促写成。
梁蔚攥着竹简,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梅玲!她身陷炼狱,竟还在想方设法警示于他!她看穿了辛夫人的利用,预见了李珏的伪装,更点破了张伯的杀局!她以自身为鉴,印证了他“智谋裂秦”的理念!这字字句句,皆是她以血泪写就的遗言!
“砰!” 一声巨响!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光透过门缝刺入!
梁蔚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慌乱与彷徨,只剩下焚心蚀骨的痛楚与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决绝!他迅速将竹简藏入怀中贴身之处,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胸膛,如同梅玲最后的嘱托与温度。
他环顾陋室,目光最后落在墙角一堆用于修补房顶的、混杂着碎石的陈年黄泥上。他抓起一把湿冷的泥浆,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抹在自己脸上、颈上!泥浆瞬间掩盖了他原本的肤色和黥痕,只露出一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眸!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门外火把通明!李珏带着七八名如狼似虎的廷尉府力士,刀剑出鞘,将小小的陋室团团围住!李珏脸上还带着灰土的污迹,双目通红,死死盯着门内,狞笑道:“梁蔚!看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门内站着的,并非他预想中那个黥面落魄的梁蔚!而是一个浑身污泥、散发恶臭、眼神呆滞疯癫的乞丐!那乞丐手中挥舞着一根捡来的破木棍,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怪叫,猛地朝离他最近的一个力士扑去,状若疯魔!
“滚开!腌臜乞丐!” 那力士猝不及防,被糊了一身腥臭的泥巴,又惊又怒,一脚狠狠踹在“乞丐”胸口!
“噗通!” “乞丐”被踹得倒飞回陋室,撞在墙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抽搐,口中吐出白沫,身体筛糠般抖动,污秽不堪。
李珏狐疑地盯着地上那团蠕动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泥,眉头紧锁。火光下,那人面目全非,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泥的缝隙中半睁着,空洞呆滞,毫无神采,与梁蔚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判若两人!
“搜!” 李珏厉喝。
力士们如狼似虎冲入狭小的陋室,翻箱倒柜,破罐砸缸,一片狼藉。除了几件破衣烂衫和乞丐的杂物,一无所获。
“大人,没有!”
“全是些破烂!”
李珏脸色铁青,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仍在抽搐呻吟的“乞丐”身上,眼中厌恶与疑虑交织。最终,他狠狠啐了一口:“晦气!走!去别处搜!他定是逃往楚人聚集的南城了!” 他绝不相信,那个曾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在渭水河畔布下离间之局的梁蔚,会变成眼前这一摊烂泥!
廷尉府的人马带着满腔怒火与不甘,如潮水般退去。火把的光芒迅速消失在陋巷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泥腥味。
蜷缩在冰冷墙角泥污中的梁蔚,停止了抽搐。他缓缓睁开眼,污泥的缝隙中,那双眸子再无半分呆滞,只剩下比北疆寒冰更冷、比廷尉府刑具更硬的幽深火焰。他慢慢抬起沾满污泥的手,探入怀中,紧紧攥住那卷浸染着梅玲血泪的竹简。指尖传来竹片的冰冷与刻痕的粗糙,也传来了那深入骨髓的痛与誓。
他挣扎着,一点点撑起污秽不堪的身体,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复仇恶鬼。目光穿透陋室破窗,死死投向廷尉府方向那一片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沉沉黑暗。嘶哑的声音,裹挟着浓重的泥腥与血腥气,在死寂的陋室中,如同诅咒般幽幽响起:
“李珏……”
“赵高……”
“尔等……加诸梅玲之苦……”
“吾……必令尔等……”
“百倍……亲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