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江的水面,碎了。金霄区的万千灯火,那些冰冷、锐利、刺破夜幕的玻璃尖塔——天瀑塔最是冷冽——倒映在浑浊的江波里,被林泽眼中滚烫的血泪狠狠砸碎,又扭曲地弥合。
夜风裹着江水的腥气,还有远处“夜色会”飘来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风,钻入他撕裂的肺腑。他手中紧攥之物,冰凉如父亡母逝后那灵堂的砖石——一枚旧U盘。就在三小时前,在父亲那间被赵霆爪牙洗劫得只剩灰尘的书房角落里,他找到了它。指尖颤抖着插入电脑,电流般刺穿耳膜的,是赵霆那带着酒意、粘稠如毒蛇吐信的嗓音:
“王局,那老东西不识抬举……林氏那块滨江地,风水绝佳啊……许可?呵呵,您签个字,我的人自会做得天衣无缝……估值?压到泥里!……‘坎水终为乾天噬’?哈哈,老家伙认命了,他那点祖产,合该是我赵霆登天的基石!……夜色会?好说!新到的‘江南春’,嫩得掐出水,今晚专候您品鉴……”
录音末尾,是赵霆放肆的大笑,背景里隐约有女子吃吃的媚笑,像针,扎在林泽心尖最软的肉上。夜色会!又是夜色会!那销金窟里弥漫的脂粉气和权钱交易的恶臭,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竟成了他林氏百年基业轰然倒塌的催命符!
“赵!霆!”林泽喉头滚动,挤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他猛地抬头,天瀑塔的玻璃尖顶刺破夜空,冷漠地俯视着蝼蚁般的他。那塔尖,仿佛就是赵霆狞笑的獠牙。
“轰隆!”
沉闷的撞击声自身后骤起!一辆无牌黑车如噬人的巨兽,蛮横地碾过人行道边缘,直朝他后背撞来!千钧一发,林泽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狼狈地向侧旁翻滚。冰冷的江堤石棱狠狠擦过手臂,火辣辣的痛楚瞬间炸开。他踉跄爬起,亡命狂奔。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紧追不舍,如同索命的鼓点。
“坎水之渊,深不可测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仿佛穿透时空,在他混乱的脑海深处幽幽响起。是清虚观的老道,在他家变前最后一次品茶论道时所言。老人枯瘦的手指沾着茶水,在石桌上缓缓画出一个流动的坎卦符号。“万物负阴而抱阳……极弱之处,或蕴惊雷……然执念如火,盛极……必反啊!”
“盛极必反?”林泽心中悲愤如沸油煎炸,老道的箴言此刻听来苍白无力。他脚下不停,在江畔扭曲的光影里亡命穿梭,身后追兵的气息近在咫尺。父母呕心沥血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最终定格在灵堂上两张灰白的遗像。赵霆那夜枭般的狂笑、录音里王局模糊的应和、夜色会那令人作呕的奢靡……这一切汇成滔天恨意,彻底淹没了老道那点微弱的告诫。
“执念如火?那就让它烧!”林泽眼中最后一点清明被复仇的烈焰吞噬,他嘶声低吼,不知是对远去的亡魂,还是对那冥冥中的道,“纵是焚尽此身,堕入无间,我也要拉他们陪葬!”
他猛地折入一条狭窄、弥漫着鱼腥恶臭的背街小巷。幽暗深处,只有一盏昏黄残破的路灯,光影摇曳,勉强照亮前方——一条死路!高耸的砖墙如铁幕般截断去路。追兵沉重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已逼至巷口。
绝境!
林泽背靠冰冷湿滑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他下意识地再次握紧口袋中那枚小小的U盘,那承载着滔天罪恶与血仇的冰冷金属,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难道父母的仇,林氏的恨,连同他自己,今夜就要无声无息地葬送在这肮脏的死巷里?赵霆和王局,那些在夜色会的暖灯红酒绿中谈笑风生的蠹虫,依旧能高踞于天瀑塔顶,俯瞰这被他们玩弄于股掌的金霄市?
“小子,命悬一线,犹抱薪玩火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沙哑,突兀地自身侧阴影中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林泽耳中嗡鸣的血潮和巷口逼近的沉重脚步。
林泽悚然一惊,汗毛倒竖,猛地循声望去。只见巷子最深处,紧邻那堵绝望高墙的角落,堆积如山的废弃木箱和腐烂渔网后,阴影如水纹般波动了一下。一个身影如同从墙壁本身剥离出来,无声无息地显现。那人身形瘦削,裹在一件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连帽衫里,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斜倚着潮湿斑驳的砖墙,指间夹着一支明明灭灭的香烟,微弱的红光在浓重黑暗里勾勒出一点诡异的暖意。
巷口,追兵的身影已清晰可见,两道魁梧如铁塔般的轮廓堵死了唯一的出路。沉重的皮靴踩踏着污水坑,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
灰影人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昏黄的光线下扭曲盘旋,如同某种神秘的符咒。他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冷意:“坎水陷落,死地也。然‘反者道之动’……死门……未必无生。” 他夹烟的手指随意地朝林泽脚下不远处一指。
林泽顺着那方向急切低头。污水横流的地面上,一块锈迹斑斑、布满黏腻青苔的方形铸铁井盖,边缘与路面几乎融为一体,若非特意指出,极易被忽略。
“下面,金霄百年前排水的旧道,蛛网迷宫,追你的蠢货,下去就晕。”灰影人的语速快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走不走?犹豫,则真成霓虹江底的沉尸了。”
话音未落,巷口的追兵已然踏入巷内,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们脸上狰狞的杀意和手中反握的短棍寒光。为首一人,脸上横亘一道刀疤,目光如钩,死死锁定了墙角的林泽。
“在那边!废了他!”
刀疤脸一声暴喝,如同炸雷在狭窄的巷道里滚过。两个壮汉如脱闸的猛兽,挥舞着短棍,踩着污浊的水洼猛扑过来,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短暂的死寂。腥臭的空气被搅动,卷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机。
生死一线!林泽的心脏几乎要撞碎胸膛。那灰影人的话是唯一的稻草!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求生与复仇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扑向那块锈蚀的井盖,十指不顾污秽和铁锈的锋利,死死抠住边缘冰冷的孔隙,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掀!
“哐啷——嘎吱!”
井盖发出刺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艰难地挪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下的缝隙。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陈年淤泥和未知腐败物的恶臭,如同地狱的叹息,汹涌地喷薄而出,瞬间灌满了林泽的口鼻,熏得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快!”灰影人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刺破恶臭的空气。与此同时,他指间那点微弱的烟头猛地弹射而出,精准地打在冲在最前的刀疤脸额角!
“呃啊!”刀疤脸猝不及防,被烫得一声痛呼,动作一滞。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就是林泽唯一的生机!他闭住气,不顾一切地侧身,将自己像块石头般狠狠塞进那狭窄、散发着地狱气息的黑暗缝隙。冰冷的、滑腻的金属梯硌着他的肋骨,身体急速下坠,坠入一片未知的、深不见底的坎水深渊。
头顶上方,井盖被猛地重新合拢的巨响轰然传来,伴随着追兵气急败坏的怒吼和沉重的踹击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只有那令人窒息的、仿佛凝固了百年的恶臭,将他紧紧包裹,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