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外,江南水乡的晨霭尚未散尽。竹林深处,溪流潺潺,水汽氤氲,将初升的朝阳滤成一片朦胧而温润的金纱,轻柔地铺洒在青石板小径和覆着苔痕的古旧石阶上。竹叶尖坠着晶莹的露珠,风过林梢,沙沙作响,间或有一两滴清露坠落,敲在石上,发出细微空灵的脆响,仿佛涤荡尘心的梵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叶与新笋破土而出的、混合着清冽与生机的气息,与金霄区那钢铁丛林中的硝烟、血腥和欲望的浊流,判若云泥。
林泽坐在溪畔一方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青石上,粗布麻衣,赤足浸在沁凉的溪水中。他手中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纸质粗糙,边缘微卷,带着监狱特有的、消毒水与绝望混合的阴冷气息。信是辗转送至他手中的,落款处,是一个颤抖而潦草的签名——赵霆。
溪水冰凉,冲刷着他脚踝的皮肤,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他垂眸,目光落在展开的信笺上。字迹歪斜,力透纸背,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绝望与挣扎。
「林世侄钧鉴:铁窗寒彻,方知……坤德难载滔天罪愆。王某毙于狱中(注:突发心梗),赵某亦身陷囹圄,此皆……报应不爽。然每至夤夜,姑母玉芬坠崖之惨呼,令尊令堂饮恨之悲容……如同梦魇缠身,噬骨锥心!非王某所逼,非祖业所迫……乃赵某心中……贪、嗔、痴三毒作祟!视人命如草芥,视伦常如敝履!昔日夜色会觥筹间,视汝林家为‘坎水淤泥’,恣意践踏……如今方知,己身才是那污秽沟渠里……最不堪的蛆虫!万死……难赎其罪!」
林泽的目光在这段文字上停留片刻。赵霆的忏悔,带着铁窗后特有的、濒死的恐惧和迟来的清醒,字字泣血,句句剜心。那“坤德难载滔天罪愆”的自省,与法庭上摇尾乞怜、推卸责任的丑态,已是天壤之别。是真心?还是死囚对生命最后的、绝望的挽歌?林泽心中并无波澜,只有一片死水微澜后的沉寂。贪嗔痴……老道静室里那盏油灯熄灭时的绝对黑暗,似乎已将这三毒焚烧殆尽,只余灰烬。
他继续往下看。
「……‘反者道之动’……昔日视之为弱肉强食之理,今方悟……乃天道昭昭,报应轮回!赵某之‘盛’,皆由不义起,故其‘衰’,亦如雪崩山颓,无可挽回……世侄……」笔迹在此处剧烈地颤抖、停顿,墨迹洇开一团污浊,仿佛写信之人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挣扎。「……世侄……可否……予我一言‘宽恕’?非为苟活……只求……死前……心魂……稍安……」最后几字,几乎难以辨认,力竭而止。
“宽恕……”林泽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声音低哑,散入潺潺溪流与竹叶沙沙声中。宽恕?宽恕一个弑亲、逼死双亲、将无数家庭推入“坎水”深渊的魔鬼?他望着清澈溪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里,似乎还残留着霓虹江畔的滔天恨意,星华大厦下的冰冷失望,静室中持刀欲斩的疯狂……以及,那柄短匕最终坠地时,灵魂被彻底掏空的茫然。恨意早已被那颠覆性的真相和漫长的煎熬燃尽,但宽恕……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和巨大怯意的脚步声,自身后竹林小径深处传来。那脚步声踏在湿滑的青苔上,几次趔趄,如同迷途的羔羊,踟蹰不前。
林泽没有回头。但他握着信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溪水的倒影里,隐约映出一个纤细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的身影,在翠竹掩映间瑟缩着,仿佛随时会被一阵微风吹散。
是小雅。
她比上次在法庭远远一瞥时更加清瘦憔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毫无血色的颊边。她站在离林泽数丈远的竹影下,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盯着林泽浸在溪水中的背影,那双曾经媚意横流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羞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乞求。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细微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抽气声。
溪水潺潺,时间仿佛凝滞。林泽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水中自己那模糊的倒影,看着倒影里那个在竹影下瑟瑟发抖的轮廓。
终于,小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潮湿、布满落叶的青石小径上!膝盖撞击石面的闷响,在寂静的竹林里格外清晰刺耳!
“林……林哥!” 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无法抑制的哭腔,如同破碎的琉璃,瞬间划破了林间的宁静,“我……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肆意流淌。“我不求……不求你原谅!我知道……我不配!!” 她哽咽着,身体因巨大的抽泣而剧烈起伏,几乎要匍匐在地,“星华大厦……王某的办公室……那笔债……那千万的债!像山一样!压垮了我爸妈……也压碎了我的骨头!我……我害怕!我怕死!更怕……更怕你们因我而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仿佛要将肺腑都呕出来,“夜色会!那包厢……那金线牡丹的壁纸……那熏得人头晕的沉香……王……王某的手……像蛇一样……冰……又粘……他逼我……逼我脱……他说不听话……就让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也……也派人去杀你和小白……我……我……呜……”
她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和巨大的屈辱,将那段深埋心底、日夜啃噬灵魂的肮脏过往,毫无保留地、血淋淋地剖开在林泽面前!夜色会的金碧辉煌与权力压迫,王某那令人作呕的狎昵与死亡威胁,如同最污秽的脓疮,被她亲手撕开,暴露在这片象征清净的竹林溪水之间。她的身体因极度的痛苦和羞耻蜷缩成一团,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湿滑的石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在竹林间低徊不去。
林泽依旧背对着她,浸在溪水中的脚趾微微蜷缩了一下。小雅的哭诉,那夜色会包厢里令人窒息的细节,那被权力和债务双重碾碎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溪流,再次漫过他早已沉寂的心湖。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沉重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缓缓抬起手中那封来自铁窗的信笺,目光落在赵霆那颤抖的“宽恕”二字上,又仿佛穿透了信纸,看到了那个在清虚观静室黑暗里,同样被“坎水”淹没、灵魂支离破碎的自己。
“执火者,终自灼。” 林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磐石投入深潭,瞬间压过了小雅压抑的哭声。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潺潺的溪水之上,看着那水流如何无声地包容泥沙、裹挟枯叶,却依旧执着地、温柔地奔向远方。“‘反者道之动’……盛衰轮转,非人力可逆。赵霆之盛,起于贪嗔,故其衰,如山崩海啸。你我……执复仇之火,焚毁的,又岂止仇雠?”
他微微停顿,竹叶沙沙,溪水淙淙,仿佛天地都在屏息倾听。
“坎水深渊,你我……皆曾陷落。” 林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苍凉,“沉沦者,或溺毙,或……挣扎求生。求生的路……不在恨海,而在……”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溪流对岸,那被晨光温柔笼罩、新笋破土而出的、一片生机勃勃的青翠竹林,“……顺其自然,道法自然。放下……执念的枷锁。宽恕……他人,亦是……宽宥己心。”
“宽宥……己心……” 跪伏在地的小雅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泥土糊了满脸,那双被巨大痛苦和绝望填满的眼睛里,第一次,如同拨云见日般,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芒!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林泽那依旧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地脉之力的背影。宽恕?宽宥己心?这……这可能吗?对她这样满手污秽、灵魂早已被夜色会浊流浸透的人?
林泽缓缓站起身,赤足带起清凉的溪水。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投向竹影下那个跪倒尘埃、如同被暴雨摧折过的纤细身影。那目光,不再是法庭上的洞穿与沉重,也不再是静室中的冰冷与愤怒,而是一种如同脚下这片厚德坤土般的……包容与沉静。仿佛能承载世间一切罪孽,亦能孕育一切新生。
“起来吧。” 林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和力量,如同晨风拂过竹林,“此间……无坎水,亦无离火。唯有……道归自然。”
他不再看小雅,也不再看手中那封来自地狱的信笺。目光投向竹林更深处,那里,小白正笨拙而认真地,将一株新采的、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翠竹幼苗,小心翼翼地栽种在清虚观老旧的篱笆墙根下。嫩绿的竹叶,在晨光中舒展,仿佛承载着所有被“反者道之动”碾碎又重塑的灵魂,指向那无恨无嗔、道法自然的……新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