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泽深处,死寂如墓。
腐喙那“大司命”的冰冷警告与后背新生“目”的剧痛搏动,如同两条淬毒的绞索,死死勒紧了晦的魂魄。他庞大的蛇躯在粘稠冰冷的黑水中疯狂摆动,覆盖暗青鳞片的粗壮蛇尾搅起污秽的泥浪,每一次拍击都带起刺骨的寒意与撕裂般的痛楚。后背肩胛下方,那新生的、被暗青薄膜包裹的眼球状凸起,随着他的动作而持续搏动、膨胀,带来阵阵如同活物在皮肉下钻拱的麻痒与剧痛,时刻提醒着他这具躯体正加速滑向非人的深渊。
幽绿的蛇瞳在浓浊的瘴雾中闪烁着痛苦与暴戾交织的幽光。黍离村的复仇如同饮鸩止渴,带来的只有冰冷的空虚与更深的异化。腐喙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禹鼎真血!开山之影!那名为“大司命”的存在,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需要力量!更纯粹、更强大的力量!比毒牙更甚!比血潮更猛!唯有如此,方能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撕开一线生机!
腐喙拍打着残破的腐羽,幽绿的蛇目磷火在晦前方丈许处微弱跳跃,如同引路的鬼灯。朽骨摩擦般的意念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泽……北……废……司……点……甲……骨……秘……藏……真……汝……疑……禹……英……开……山……斧……踪……在……”
废弃的镇秽司据点?甲骨秘档?真相?禹的英雄性?开山斧踪迹?如同黑暗中投下的微弱星火,瞬间点燃了晦灵魂深处那被共工背叛、被腐喙“弃卒”论撼动的、对历史真实性的扭曲渴望!若禹王非是英雄……若相柳非是邪魔……那支撑他这污秽之身、这无尽痛苦的复仇根基,是否……本就是个巨大的谎言?幽绿的蛇瞳骤然收缩,冰冷的求知欲混合着对力量的贪婪,暂时压过了后背的剧痛与对未知威胁的恐惧。
“带……路!” 嘶哑的声音从晦紧咬的、不断渗血的齿缝间挤出。
腐喙的飞行轨迹陡然转向,没入血泽北部更浓、更粘稠的、仿佛沉淀了万载尘埃的灰绿色瘴雾之中。晦紧随其后,庞大的蛇躯破开凝滞的毒雾。这里的环境更加死寂,水流近乎停滞,脚下是厚厚一层粘腻湿滑、散发着浓烈霉烂气息的腐殖质。巨大的相柳残骸半埋于黑泥,其上覆盖的墨绿色苔藓不再脉动,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空气沉重,弥漫着一股陈旧羊皮卷混合着铜锈与腐朽木头的奇特气味。
前方瘴雾深处,隐约显露出一片坍塌的轮廓。
那是一座半沉入黑泥的废弃石堡。墙体由巨大的、刻满蝌蚪咒文的黑石垒砌,如今已爬满墨绿色的苔藓与枯死的藤蔓,许多处已然坍塌断裂,露出内里黑黢黢的甬道与房间。石堡入口处,一扇沉重的、布满凹痕与暗褐污渍的青铜巨门斜斜地倒插在泥浆中,如同巨兽折断的獠牙。此地弥漫着一股被时光遗忘、被怨气浸透的颓败与不祥。
腐喙无声地落在倒地的青铜巨门上,幽绿的蛇目磷火指向堡内最深沉的黑暗:“秘……库……甲……骨……玄鱼……守……凶……汝……毒血……可……慑……速……入……”
玄鱼?又是那怨气所化的噬魂凶物!晦幽绿的蛇瞳闪过一丝冰冷的忌惮,随即被更强烈的探知欲淹没。他覆盖鳞片的双臂猛地插入黑泥,庞大的蛇尾用力一摆,将半截身躯挤入那倾斜的、布满苔藓的青铜门缝隙!
堡内一片死寂的黑暗。空气凝滞,弥漫着更浓烈的霉烂与陈腐气味。脚下是厚厚的、踩上去如同海绵的腐殖灰尘。借着夜视之力,晦看清了堡内的景象:甬道两侧的石室大多坍塌,散落着断裂的青铜兵器架、破碎的陶罐、以及一些早已锈蚀成一团废铁的甲胄残片。墙壁上残留着一些模糊的、以暗红颜料绘制的符咒与警戒图文,在夜视视野中散发着微弱而扭曲的怨念灵光。
循着腐喙磷火的指引,晦游弋至石堡最深处。一扇相对完好的、由整块黑曜石雕凿而成的厚重石门,挡住了去路。石门表面光滑如镜,并未刻符咒,却隐隐散发出一股冰冷、死寂、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守护之力。门缝下方,有粘稠冰冷的黑水缓缓渗出,散发着刺鼻的铁锈腥气。
腐喙悬停在石门前,幽绿磷火剧烈闪烁:“门……封……玄鱼……息……甲……骨……在……后……汝……血……叩……”
晦不再犹豫。覆盖鳞片的右爪弹出锋利的爪尖,狠狠划向自己的左臂!暗青近黑、带着诡异粘稠质感的毒血瞬间涌出!他将流血的左臂,猛地按在那冰冷光滑的黑曜石门板之上!
毒血与石门接触的刹那,刺耳的腐蚀声伴随着滚滚黑烟腾起!光滑的石门表面,竟如同被强酸侵蚀般,迅速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那股冰冷的守护之力剧烈波动、衰减!
石门下方渗出的黑水骤然加剧!粘稠的黑水中,数十尾怪鱼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疯狂地游弋而出!其形如鲫鲤,然通体玄黑如墨染,不见鳞片,唯皮肤光滑粘腻。鱼头奇大,口裂极阔,内里生满细密如锉的尖牙。本该生眼之处,只有两团不断旋转的、浑浊的白色漩涡——正是血泽怨气所化的凶物,玄鱼!此刻,这些噬魂凶物被晦的毒血气息吸引,又被其体内同源的凶戾所震慑,焦躁地环绕着晦流血的手臂打转,漩涡之目死死“盯”着那不断扩散的毒血,口中发出“噗噜噜”的贪婪声响,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僵持片刻,黑曜石门上的裂纹已如蛛网般密布。晦低吼一声,覆盖鳞片的右臂肌肉贲张,五指如钩,狠狠插入那被毒血腐蚀得脆弱不堪的石门裂缝!
厚重的黑曜石门应声碎裂、崩塌!烟尘与碎石混合着粘稠的黑水四散飞溅!
门后景象,让晦幽绿的蛇瞳瞬间凝固!
并非想象中的宝库,而是一间相对狭小的石室。石室中央,并无珍宝,唯有一座由惨白兽骨垒砌的简陋祭坛。祭坛上,散乱地堆放着数十片大小不一、色泽暗黄、边缘参差的……甲骨!其上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如虫的蝌蚪古文!甲骨旁,散落着几支磨秃的青铜刻刀与一小罐早已干涸发黑的朱砂。
祭坛旁,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兽皮堆里。那人须发纠结,如同枯草,裹着一件破旧褪色、依稀能辨出曾是镇秽司制式的玄鸟纹皮氅。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在晦闯入的瞬间猛地睁开,那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扭曲的求知欲!正是被镇秽司流放于此、看守秘档的学者——巫鹄!
“谁……?!” 巫鹄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当他看清闯入者那覆盖鳞片的半人半蛇身躯、幽绿的蛇瞳以及后背那搏动的新生“目”时,枯槁的脸上瞬间失去最后一点血色,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血……血泽的……污秽之主?!”
“真……相……” 晦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庞大的蛇躯缓缓游入石室,幽绿的蛇瞳死死锁定祭坛上那些古老的甲骨。后背新生的眼球在黑暗中搏动得更加剧烈,带来阵阵尖锐的麻痒。
巫鹄似乎从这简短的词语中捕捉到了什么,恐惧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挣扎着坐起,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祭坛上的甲骨,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甲……甲骨……秘档……禹……禹王的……封……封印……真相……被……被抹去的……血祭!无……无辜者的血祭!”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晦,仿佛要将这个恐怖的怪物当作最后的听众,“我……我破译了……部分……然……然核心……被……被玄鱼血……封……唯有……唯有……”
他话音未落!
石室角落那潭粘稠的黑水中,猛地蹿出数条体型远超寻常、通体玄黑如墨、漩涡之目疯狂旋转的巨型玄鱼!它们似乎被巫鹄的话语、尤其是“玄鱼血”这个词彻底激怒!为首一条大如车轮的玄鱼,张开布满锉刀般尖牙的巨口,带着刺鼻的腥风,如同离弦的黑色毒箭,直扑正在诉说的巫鹄咽喉!
“小心!” 晦幽绿的蛇瞳骤缩!几乎是本能地,覆盖鳞片的右臂猛地挥出,一股粘稠的暗青毒血如同鞭子般抽向那扑来的巨鱼!
然而,还是慢了一瞬!
玄鱼锋利的尖牙狠狠撕开了巫鹄枯瘦的脖颈!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巫鹄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中那狂热的求知欲瞬间被无边的痛苦与恐惧取代!
“不……!真……相……” 巫鹄用尽最后的气力,枯爪般的手猛地抓向祭坛上那堆甲骨,指尖沾染了自己喷涌的鲜血!
就在他染血的指尖即将触及甲骨的刹那!那些散落在祭坛上的暗黄甲骨,如同被巫鹄的鲜血激活!其上刻画的蝌蚪古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血光并非均匀,而是在某些特定的、被反复刮削修改过的区域,汇聚成一个个扭曲的、饱含痛苦与怨毒的血色光斑!
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意念洪流,裹挟着无数被尘封、被篡改的记忆碎片,自那些血色光斑中轰然爆发,狠狠冲入晦的识海!
他“看”到:并非昆仑水精之渊!而是一片位于大荒北域、被无尽黑水沼泽环绕的古老部族聚居地!建筑粗犷,以巨木与黑石垒砌,图腾柱上刻满了玄奥的漩涡纹饰——正是信奉水神共工的部族!
他“看”到:人王姒禹,率领着黑压压的治水大军,如同钢铁洪流般碾压而至!并非为了疏通水道,而是为了……镇压与清洗!战旗猎猎,兵戈如林,冰冷的杀意冻结了沼泽的暖风!
他“看”到:最令人发指的景象!并非战场厮杀!在部族中央的祭坛广场上,无数共工部族的妇孺老弱被强行驱赶聚集!他们脸上涂着靛蓝的漩涡纹油彩,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解。镇秽司的黑甲士兵面无表情,如同驱赶牲口,将他们一批批推入早已挖掘好的、深达数丈的巨坑之中!巨坑底部,并非泥土,而是翻涌着粘稠黑气、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污秽沼泽!
“填!” 禹王冰冷的声音如同神谕,不带丝毫情感。
泥土、巨石、连同巨大的刻满镇压符文的青铜巨钺,被无情地倾倒入深坑!凄厉到极致的惨叫与绝望的哭嚎瞬间被淹没!粘稠的黑泥与沉重的土石混合着滚烫的鲜血,迅速将坑中的生命吞噬、掩埋!那些被活埋者扭曲挣扎的手脚,很快便在重压下静止,只留下污浊泥浆表面不断冒出的、带着血沫的气泡……
活祭封泽! 以信奉共工的无辜部族之血肉与怨魂为祭品,填塞污秽沼泽,构筑封印血泽的根基!这便是被抹去的、深藏于甲骨秘档中的血腥真相!禹王治水伟业之下,浸透了无数被污名化、被牺牲的“异族”之血!
“嗬……嗬嗬……” 巫鹄的身体在角落剧烈抽搐着,脖颈的伤口汩汩冒血,染红了身下的兽皮。他看着晦那因震惊而僵直的蛇躯,看着祭坛上甲骨爆发的血光,枯槁的脸上竟挤出一丝扭曲的、仿佛洞悉了终极秘密的诡异笑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石室穹顶某个方向,那里刻着一个模糊的、由九条扭曲血线构成的简陋标记:
“龙……尸……碑……林……应……龙骸……开山……斧……在……”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垂落。那枯瘦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瘫软在血泊之中。与此同时,石室角落那潭黑水剧烈翻腾!数十条被血腥彻底刺激疯狂的玄鱼,如同黑色的鬼影,瞬间扑上巫鹄尚有余温的尸体!撕咬声、骨肉分离声、贪婪的吞咽声密集响起!不过数息,原地只余下一具被啃噬得千疮百孔、挂着零星碎肉与筋膜的惨白骨架,以及一滩迅速被黑水稀释的污血。
石室内死寂。唯有祭坛上那些甲骨散发的血色光斑渐渐黯淡,最终熄灭,重新变为冰冷的暗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玄鱼的腥臭与真相被揭露后的沉重死寂。
晦庞大的蛇躯僵立在原地。幽绿的蛇瞳失神地倒映着祭坛上冰冷的甲骨,巫鹄被啃噬殆尽的残骸,以及那潭仍在翻涌着黑水、其中玄鱼漩涡之目若隐若现的角落。识海中,那被活埋的共工部族妇孺绝望的眼神,与禹王冰冷的命令声疯狂交织、碰撞!
英雄?恶魔?历史不过是由胜利者蘸着鲜血书写的谎言!他这污秽之身所承载的复仇,究竟指向何方?相柳是弃卒,共工是骗子,禹王是屠夫……这无边的血泽,便是由无数谎言、背叛与无辜者的尸骸共同浇筑的诅咒之鼎!
后背肩胛下方,那新生的眼球状凸起猛地剧烈搏动了一下!暗青色的薄膜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睁开了!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尽恶意的视线感,自后背传来,如同深渊的窥视!
腐喙无声地落在晦的肩头,枯骨脚爪抓住冰冷的鳞片。幽绿的蛇目磷火剧烈跳跃着,倒映着祭坛、残骸与晦扭曲的脸。朽骨弯喙无声开合,冰冷的意念带着一丝残酷的催促,刺入他因真相冲击而混乱不堪的意识:
“真……相……血……汝……力……源……龙尸……碑林……斧……踪……夺……斧……碎禹……封……释……泽……力……!”
开山斧!唯有那曾斩断相柳九首、亦曾劈开昆仑渊眼的神器之力,方能彻底粉碎禹的封印,释放血泽核心那被禁锢的、真正的灭世之力!
晦缓缓低下头,布满新生鳞片的脸颊在黑暗中扭曲。幽绿的蛇瞳扫过巫鹄的残骸,扫过那些浸透了血腥真相的甲骨,最终落向石室穹顶那个模糊的九血线标记——龙尸碑林。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鳞片的双臂缓缓握紧,指节发出“咔吧”的轻响。体内奔涌的毒血与相柳意志,在冰冷真相的淬炼下,仿佛变得更加粘稠、更加阴寒。后背那新生的眼球,隔着薄膜,传来一阵阵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悸动。
“龙……尸……碑……林……” 嘶哑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在血泊中摩擦,带着一种摒弃了所有迷茫、只剩下纯粹毁灭与攫取欲望的冰冷决绝。粗壮的蛇尾狠狠一摆,搅动起污秽的黑水与烟尘,庞大的身躯碾过巫鹄的残骸与冰冷的甲骨,朝着石堡之外、那象征着禹王另一桩血腥功业的“龙尸碑林”,游弋而去。石室角落,玄鱼在污水中沉浮,漩涡之目无声地注视着怪物离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