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烈焰焚天。
火是从撷芳轩暖阁烧起来的。或许是被打翻的牛角灯油引燃了锦缎帷幕，又或许是柳含烟最后的搏杀撞翻了烛台。火蛇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昂贵的苏合香、金丝楠木的梁柱、蜀锦的帐幔、堆积的典籍公文……浓烟裹挟着热浪，如同挣脱牢笼的妖魔，顺着回廊、穿堂、月洞门，疯狂地蔓延！吞噬！将这座雕梁画栋、象征着权势富贵的府邸，一寸寸拖入炼狱火海！
正堂首当其冲！那描金绘彩的藻井、巨大的楠木梁柱、紫檀的家具、满堂的锦绣……都成了绝佳的燃料！火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向上席卷！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浓烟滚滚，带着皮肉焦糊和木料燃烧的刺鼻气味，令人窒息！
“走水了——！”“快救火——！”“夫人！老爷还在里面！”府内彻底炸开了锅！惊惶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护院们杂乱的呼喝、水桶木盆碰撞的哐当声……与火焰的咆哮、梁柱燃烧发出的噼啪爆响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疯狂而绝望的死亡交响！
正堂门口，已成火窟入口！灼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墙壁，将试图冲进去救人的护院狠狠推开！火星如同暴雨般从燃烧的屋顶落下！那两扇被柳含烟撞碎的楠木大门，早已化作两片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墙！
陈四喜抱着浑身冰冷、意识模糊的小蝶，如同暴怒的雄狮，狠狠撞开两个试图阻拦的护院，从侧面的回廊缺口冲了出来！灼人的热浪瞬间将他吞没，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他毫不停顿，脚下施展着武生迅疾的“走边”步法，身形如游鱼般在混乱奔逃的人群和倒塌燃烧的杂物间穿梭！
“咳……咳咳……师父……谱……” 小蝶伏在陈四喜剧烈起伏的肩头，被浓烟呛醒，意识依旧模糊，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呓语。她的眼睛被烟熏得刺痛流泪，却依旧死死地、执拗地望向身后那已被烈焰完全吞噬的正堂方向！火光在她瞳孔里跳跃，映出最深沉的绝望与不舍！
柳含烟最后倒下的身影！那件在血与火中铺开的、水红色的戏服！还有……那被淬毒飞刀死死钉在高高梁柱上的……染血的《霓裳血》谱！
“谱……师父的……谱……” 小蝶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沙哑，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陈四喜肩头的衣服，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
“小蝶！不能回去！堂子要塌了！” 陈四喜急得双目赤红，手臂如同铁箍，死死抱住她！他何尝不想冲进去！那血谱是柳班主用命留下的东西！是昆曲绝唱！是这吃人世道最血淋淋的控诉！可眼前这火势……冲进去就是死！他答应过柳班主！他必须带小蝶出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正堂中央那根最为粗壮、雕着盘龙祥云、支撑着整个屋顶的巨大主梁！在烈焰的疯狂舔舐下，终于不堪重负！从中间猛地断裂开来！
断裂的巨梁裹挟着燃烧的瓦砾、断木、火星，如同一条垂死的火龙，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轰然向地面砸落！砸落的方向，正是柳含烟倒下的地方！
烟尘与烈焰冲天而起！整个正堂的屋顶如同被巨手掀翻，彻底坍塌下来！火浪如同海啸般向四周汹涌扩散！灼热的气浪将陈四喜和小蝶狠狠掀飞出去！
陈四喜发出一声痛吼，后背重重撞在一根燃烧的廊柱上，火星四溅！他死死护住怀中的小蝶，就地几个翻滚，才堪堪避开砸落下来的燃烧物！
小蝶被这巨大的冲击彻底震醒！她挣扎着从陈四喜怀中抬起头，目光越过他染血的肩头，望向那片已成火海废墟的正堂！
烈焰熊熊！断壁残垣！哪里还有柳含烟的身影？哪里还有那水红色的衣角？只有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
“师父——！！！” 小蝶发出一声凄厉到灵魂都在颤抖的悲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烟灰血污，汹涌而下！巨大的悲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她的心防！她猛地挣脱了陈四喜的怀抱，如同疯魔般，手脚并用地扑向那片吞噬了一切的地狱火海！
“小蝶！” 陈四喜目眦欲裂，扑上去想抓住她，却被一根燃烧倒塌的横梁阻挡！
小蝶不管不顾！灼热的气浪烤焦了她的发梢，浓烟呛得她几乎窒息，燃烧的碎屑如同火雨落在她身上！她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片火海！只有那根断裂的、还在燃烧的巨梁！只有那被钉在梁柱上的……师父最后的遗物！
她看到了！就在那断裂巨梁的残骸下！在熊熊烈焰的包围中！一点暗红的、不同于火焰的颜色在跳跃！
是那卷血谱！《霓裳血》谱！它没有被完全烧毁！钉着它的淬毒飞刀似乎卡在了断裂的梁木缝隙里，使它在坠落和烈焰中奇迹般地保留了一部分！此刻，它正被火焰贪婪地舔舐着边缘，书页在热浪中疯狂卷曲、焦黑、翻飞！如同浴火的、垂死的蝶！
小蝶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猛地扑了过去！枯瘦的、早已冻伤擦伤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那燃烧的断梁！伸向那卷在火舌中挣扎的残谱！
滚烫的、带着火星的焦木瞬间灼伤了她的掌心皮肉！一股焦糊味伴随着钻心的剧痛传来！小蝶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鲜血瞬间从紧握的指缝中渗出！但她没有缩手！反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卷已被火焰吞噬了小半、边缘焦黑卷曲的残谱，从滚烫的断梁和淬毒飞刀的钉缚下，硬生生扯了出来！
滚烫！带着毁灭的温度！书页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绝望的噼啪声，焦黑的灰烬簌簌落下！
小蝶根本顾不得灼痛！她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也如同捧着师父尚未冷却的魂魄，将那卷还在冒烟的、染着自己鲜血的残谱，死死地、紧紧地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冰冷的心口上！
滚烫的纸张熨贴着冰冷的肌肤！灼痛与刺骨的寒意交织！那上面斑驳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和她自己掌心涌出的、温热的鲜血，瞬间混合在一起，洇透了焦黑的纸页，也仿佛……融入了她的血脉！
“走——！快走——！梁又要塌了——！” 陈四喜狂吼着，终于冲破了火墙的阻拦，一把抓住小蝶的胳膊！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烟熏火燎的灼痛和极致的焦急！
几乎在同时！正堂另一侧尚未完全倒塌的巨大山墙，在失去了主梁支撑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带着万钧之势，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轰然倾覆下来！燃烧的砖石、瓦砾、巨木如同灭世的陨石雨，当头砸落！
烟尘冲天！烈焰焚天！整个赵府后宅彻底陷入一片火海与死亡的混乱！
陈四喜目眦欲裂！千钧一发之际，他爆发出毕生所学！一手死死箍住小蝶的腰，另一手闪电般抄起地上一根尚未完全燃烧的粗大断椽！脚下踩着武生最迅捷的“旋子”步法，身体如同陀螺般猛地旋转！借着急旋之力，将那根沉重的断椽如同标枪般，狠狠掷向侧面一堵相对低矮、也已燃烧的院墙！
“砰——哗啦！”断椽携着万钧之力，竟将那堵火墙硬生生砸开一个豁口！
“走——！！！”陈四喜的嘶吼声如同炸雷，混合着身后山墙倾覆的震天轰鸣！他借着旋身的余势，抱着紧紧护住心口血谱、如同失魂木偶般的小蝶，如同离弦之箭，向着那刚刚砸开的、燃烧的豁口，亡命般冲去！
就在他们身影即将没入豁口外那翻腾的浓烟与混乱夜色的最后一刹那！那根断裂的、燃烧的巨梁残骸之下，一点幽蓝的微光，在跳跃的火舌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是那柄柳叶大小的淬毒飞刀！它依旧死死钉在焦黑的断木上，刀柄上那三个深陷的、带着血痕的字——霓裳血——在烈焰的舔舐下，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无尽的悲怆与不甘，发出无声的尖啸！
陈四喜拖着小蝶，如同两道融入黑夜的残影，撞开燃烧的断壁，重重摔在赵府西墙外冰冷泥泞的雪地上！灼热的气浪和刺骨的寒风在身后形成巨大的漩涡，几乎要将他们重新吸回那炼狱火海！
两人伏在冰冷的雪泥中，剧烈地呛咳着，肺叶如同被火燎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烟尘味。小蝶的身体因脱力和巨大的悲痛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她蜷缩着，双臂死死环抱在胸前，将那卷紧贴心口的、滚烫的《霓裳血》残谱，护得严严实实。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从她指缝间丝丝缕缕地透出。
陈四喜挣扎着撑起身体，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水和烟灰的污迹。他回头望向赵府——烈焰已彻底吞噬了后宅，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将半个京城的天际映照得一片血红！哭喊声、爆裂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隔着高墙依旧清晰可闻，如同地狱的哀歌。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意？悲悯？劫后余生的心悸？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凝重。他迅速环顾四周，风雪依旧，远处已有被惊动的更夫锣声和隐隐的人声向这边汇聚。此地不可久留！
“小蝶！能走吗？” 他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伸手去扶她。
小蝶没有回答。她依旧死死地抱着胸前的残谱，身体抖得厉害，深陷的眼窝里一片空洞的绝望，只有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冲刷着脸上的污黑，留下两道苍白的痕迹。柳含烟最后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那在烈焰中翻飞如蝶的血谱，还有陈四喜那句炸雷般的嘶吼——“走——水——磨——腔——不——能——绝——！”——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
水磨腔……不能绝……师父的血……不能白流……庆叔……福伯……不能白死……
一股巨大的、冰冷而沉重的力量，如同冰河下的暗流，猛地攫住了她破碎的心脏！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越过陈四喜染血的肩膀，望向那片映红了天际的、属于赵府的炼狱之火。
火光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跃，仿佛映出了柳含烟玄铁面具后那双深潭般的眼，映出了残音班冰窟里那些小学徒惊恐的脸，映出了庆叔沉默坚韧的背影，映出了福伯挡在水牢缺口前浴血的嘶吼……也映出了徽班后台那蒸腾的汗气、震耳的锣鼓、陈四喜剽悍如火的刀光和他那句石破天惊的——“戏是活的！”
活下去！把师父的心血……传下去！水磨腔……不能绝！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撕裂了她无边的绝望与悲痛！她眼中的空洞迅速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坚毅所取代！身体虽然依旧在颤抖，但那颤抖中，已带上了一种破茧重生的力量！
她不再需要陈四喜的搀扶。枯瘦的、沾满血污和灼伤的手，撑着冰冷泥泞的地面，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水湿冰冷的破烂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纤细却异常挺直的脊梁！怀中，那卷染血的《霓裳血》残谱，依旧被她死死地按在心口，如同捧着不灭的魂灯。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焚尽一切罪恶与繁华的冲天烈焰，目光冰冷如铁，再无半分留恋与恐惧。然后，她转向陈四喜，沾满血污泥污的脸上，那双被泪水洗净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陈四喜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