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班“庆春和”的后台深处,炭盆里新添的硬炭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着从门帘缝隙里钻进来的、腊月清晨的凛冽寒气。空气里混杂着炭火气、隔夜的油彩味、汗味,还有一股新鲜出炉的、浓烈的芝麻焦香。
陈四喜蹲在炭盆边,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巴掌大的芝麻烧饼。烧饼烤得焦黄酥脆,芝麻粒密密地镶嵌在饼面上,散发着诱人的暖香。他掰开烧饼,热腾腾的白气和更浓郁的芝麻香瞬间弥漫开来,他将其中一半递给蜷缩在窄床上的小蝶。
“趁热,垫垫。”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试图驱散这狭小空间里凝滞的沉重。油彩已经洗净,露出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眉宇间带着奔波后的疲惫,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和一丝……犹豫。
小蝶没有立刻去接。她裹着那件宽大的靛蓝碎花棉袄,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卷《霓裳血》残谱,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深陷的眼窝里,目光越过陈四喜递来的烧饼,落在炭盆跳跃的火苗上,眼神空茫,如同被抽去了魂魄。昨夜“隆昌号”当铺那冰冷的小窗,老朝奉刷成金纸的脸,还有那句混着冰碴的“三刻只等三刻”,如同冰冷的鬼手,依旧攥着她的心脏。
南城春熙堂……那些孩子……
“小蝶?” 陈四喜又唤了一声,将烧饼往前递了递,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小蝶这才缓缓抬起眼。视线从跳跃的炭火移到那半块散发着暖香的烧饼上,再移到陈四喜那双写满复杂情绪的眼睛里。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那只缠着渗血布条、布满冻疮裂口的手,带着一种枯枝般的脆弱,接过了烧饼。指尖不可避免地蹭到了陈四喜温热的手指。
烧饼的温度透过油纸传来,灼烫着她冰冷的掌心。她低下头,看着手中这简单的食物,又看看怀里那卷浸透血泪、冰冷沉重的残谱。巨大的撕裂感再次攫住了她。这人间烟火的热气,与她背负的血海深仇、与春熙堂那些孩子的绝望哭喊,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将烧饼凑到唇边,机械地咬了一小口。酥脆的饼皮在齿间碎裂,芝麻的焦香和面粉的甘甜瞬间充斥口腔。一股细微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微弱地抵抗着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她慢慢地咀嚼着,如同吞咽着某种苦涩的药石。
陈四喜看着她小口小口、如同完成仪式般吃着烧饼,自己也咬了一大口,用力嚼着,仿佛要嚼碎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沉默在炭火的噼啪声中蔓延。后台外,隐约传来武生们晨起练功的呼喝声、刀枪把子的碰撞声、还有胡琴试弦的咿呀声,充满了蓬勃的、带着汗味的生命力。这与残音班冰窟般的死寂,截然不同。
终于,陈四喜咽下口中的食物,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放下烧饼,目光落在小蝶怀中那卷触目惊心的残谱上,又抬起,直视着她苍白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小蝶,跟我走吧。”“离开京城这是非地,跟我回安庆。进‘三庆班’。”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野心与真诚的光芒,“你的嗓子,你的身段,你肚子里那些昆曲的玩意儿,是宝贝!是金子!埋在这血海深仇里……可惜了!”
小蝶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深陷的眼窝里,那空茫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静静地落在陈四喜脸上。
陈四喜像是受到了鼓励,语气更加热切起来,带着他特有的、江湖儿女的直爽与豪气:“徽班路子野,可劲儿足!能容人!你的水磨腔,是雅,是讲究!搁在我们那火爆的《长坂坡》《闹天宫》里,该慢的时候慢下来,该讲究身段眼神的时候讲究起来……那是什么光景?那叫……珠联璧合!” 他用力一挥手,仿佛要劈开眼前的迷雾,“台下的爷们儿,贩夫走卒也好,老爷太太也罢,他要什么?要看得懂!要看得痛快!要看得心里头舒坦!昆曲那好是好,可太高了,悬在半空,不接咱这地气!你跟了我去,把你这身本事揉进徽调里,唱出新腔!让那些看不起花部的老爷们瞧瞧,咱这新腔,也能唱出雅致,唱出魂魄!也能让他们拍红巴掌!”
他眼中精光四射,带着一种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艺术的狂热:“水磨腔……不能绝!可它得活!得活在咱这新腔里!小蝶!戏是活的!人……更得活!”
“戏是活的……”这四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小蝶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徽班后台那蒸腾的汗气、震耳的锣鼓、陈四喜剽悍如火的刀光……再次在脑中鲜活起来。那种原始的、喷薄欲出的生命力,与她被“戏子无情”四字禁锢的过往,形成了强烈的冲撞。
活下去……把师父的心血……传下去……水磨腔……不能绝……
陈四喜的话语,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点燃了一盏灯,照亮了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充满荆棘却也孕育着生机的道路。离开这吞噬了师父、庆叔、福伯的京城?离开这浸透了血泪的仇恨泥沼?将昆曲的魂,揉进花部的骨血里,唱出一种新的声音?
这念头让她心头发烫,却又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与背叛感。残音班……那些被卖进春熙堂的孩子……师父用命换来的《霓裳血》……她走了……他们怎么办?师父的心血……难道真要改头换面,融入那粗粝喧闹的花部?
巨大的矛盾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怀中那卷冰冷的残谱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焦黑的边缘,拂过那些被血水晕开的工尺符号,拂过那道撕裂的缝隙下,隐约透出的簪图阴影……
就在这时。“吱呀——”厚重的棉帘被一只枯瘦、布满冻疮和疤痕的手,极其轻微地掀开了一条缝隙。一道裹在深灰色旧斗篷里的、枯槁如鬼魅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布满深刻疤痕的下颌。
是柳含烟!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小蝶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瞬间绷紧!陈四喜也霍然起身,眼神锐利如鹰,带着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挡在了小蝶身前!
柳含烟没有进来。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门口那条狭窄的光影交界处。斗篷下,深潭般的眼眸透过兜帽的阴影,静静地扫过炭盆,扫过陈四喜,最后……定格在小蝶怀中那卷《霓裳血》残谱上。
那目光,不再有燃烧的恨火,不再有刻骨的冰寒,只有一片近乎枯寂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审视?是告别?还是……托付?
时间仿佛凝固了。后台深处只有炭火的噼啪声。
柳含烟的目光在那残谱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将它最后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上移,越过陈四喜警惕的肩膀,落在了小蝶苍白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没有言语。没有嘶哑的指令。只有那深陷疤痕中的、平静得令人心碎的目光。
小蝶在那目光中,读懂了太多太多。庆叔的血,福伯的命,冰窟里的学徒,还有……她最后倒下的身影……所有的血泪,所有的执念,所有的未竟……最终,都化作了这无声的一瞥。
柳含烟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然后,她枯瘦的手放下了棉帘。深灰色的斗篷在门口最后的光线中一闪,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弥漫的晨雾之中。
走了。如同她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小蝶僵在原地,怀中紧抱着那卷残谱,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巨大的悲伤如同迟来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她!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冰冷的谱页上。师父……她最后的目光……是让她……活下去?按自己的路……活下去?
“师……师父……” 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
陈四喜看着消失在晨雾中的身影,又看看泪流满面、抱着血谱如同抱住最后浮木的小蝶,眉头紧锁,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默默地从墙角一个破旧的藤箱里,翻出几件半旧的、相对干净的粗布棉衣棉裤,还有一块包袱皮。
“换上吧。”他将衣服放在小蝶身边,声音低沉,“外头冷。”
小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没有回应。
陈四喜也不再说话,他转身走到后台角落,那里蜷缩着两个昨夜被他从春熙堂后巷柴房破洞中偷偷带出来的孩子。一男一女,不过八九岁模样,正是残音班幸存的学徒。两个孩子瘦得脱了形,脸上带着惊惶未定的泪痕和冻疮,身上只裹着陈四喜找来的破麻袋片,冻得瑟瑟发抖。
“来,起来,把这个穿上。” 陈四喜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将一件稍小的棉袄披在女孩身上。女孩惊恐地缩了一下,随即被棉袄的暖意包裹,茫然地看着陈四喜。
小蝶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缓缓抬起泪眼。她看着那两个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孩子,看着他们身上熟悉的、属于残音班的单薄气质,看着陈四喜那带着粗粝却真诚的关怀……春熙堂的噩梦……庆叔的守护……师父最后的托付……陈四喜描绘的“新腔”之路……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交织!
活下去!把师父的心血……传下去!水磨腔……不能绝!还有……这些孩子!
一股巨大的、冰冷而沉重的力量,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深陷的眼窝里,那破碎的悲伤迅速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她抱着那卷残谱,挣扎着从窄床上站起。脚步踉跄了一下,被陈四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推开他的手,自己站稳。走到那两个孩子面前。
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眼中带着熟悉的敬畏和恐惧,如同在残音班时看到柳含烟。
小蝶蹲下身,目光与女孩平视。她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抚摸,而是用那只缠着渗血布条的手,极其郑重地、轻轻碰了碰怀中那卷冰冷的《霓裳血》残谱。然后,她看着女孩的眼睛,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吐出四个字:“唱你的戏。”
女孩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那卷沾血的谱,似懂非懂。
小蝶不再解释。她站起身,将那卷浸透血泪的残谱,小心翼翼地用陈四喜找来的包袱皮裹好,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她转向陈四喜,脸上泪痕犹在,烟灰血污未净,但那双眼睛,已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淬火重生般的火焰。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走。”
陈四喜看着她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决绝光芒,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句在心头盘踞了十年、几乎成为他艺术信仰基石的“昆腔必亡”,此刻如同烧红的铁块,死死地卡在了嗓子眼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闷的喘息,和一句带着复杂情绪的回应:
“好!收拾东西!晌午开拔!”
他猛地转身,冲着外面喧嚣的后台,用他那炸雷般的嗓子吼道:“都他娘的麻利点!收拾行头箱笼!晌午开拔!回安庆!唱大戏去!”
吼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点燃了本已喧嚣的后台!武生们更加卖力地操练起来,鼓师梆子敲得震天响,琴师拉响了徽胡,一串高亢嘹亮、带着泥土气息的过门猛地炸开!
在这片充满市井生命力、如同烈火烹油般的喧嚣声浪中,小蝶抱着冰冷的血谱包袱,静静立着。窗棂外,晨雾弥漫,早已不见那深灰斗篷的踪影。
她闭上眼。徽胡那高亢的弦音在耳边缭绕。残谱冰冷的棱角硌着心口。柳含烟最后那平静的一瞥,如同烙印,深深刻入灵魂。还有……陈四喜那句被喧嚣淹没的、咽回肚里的“昆腔必亡”……
她缓缓睁开眼。深陷的眼窝里,再无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通往未知前路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