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朔风渐紧。南旸岐村外那片曾浸透仇雠之血的桑林,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只余下光秃秃、黑黢黢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如同无数伸向苍穹的、绝望的枯手,无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徐氏祖坟前,新添的香烛纸灰被寒风卷起,打着旋儿,零落在衰草萋萋的坟头,更添几分肃杀与孤寂。
徐家那方低矮的小院,终于彻底沉寂了下来。
织机仍在东厢角落,蒙上了一层薄灰。梭子静静地躺在经线之间,再无那彻夜不息、如同心跳般坚韧的“嘎吱”声。灶台冰冷,多日未曾生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混杂着旧书和灰尘的萧索气息。陈氏依旧每日前来洒扫,将院落收拾得一丝不苟,却再也填不满那人去屋空的巨大寂寥。她总是轻手轻脚,做完活计便悄然退去,不忍打扰端坐堂屋、沉默如石像的王孺人。
王孺人坐在亡夫徐有勉灵位前的那张旧藤椅上。深冬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墙壁丝丝渗入,她却只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夹袄,肩上随意搭了条素色披肩。她的腰背依旧挺直,如同风雪中的寒松,然而那曾经支撑她熬过十年血泪、运筹帷幄的精气神,仿佛随着两个儿子的离去,被骤然抽空了。她的脸庞清瘦得厉害,颧骨微凸,眼窝深陷,曾经明亮如寒星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空茫,如同燃尽的余烬,只余下冰冷的灰白。
案几上,摊开着那卷翻得起了毛边的《孝经》。旁边,是厚厚一叠新誊录、墨迹早已干透的徐氏家谱。她枯瘦的手指,正握着一支细小的朱笔,笔尖悬在谱牒中“徐弘禔”、“徐弘祖”两个名字之上,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无法落下。
朱笔点谱,本为族中添丁进口之喜。如今,却要用这象征吉庆的朱砂,标记骨肉的远行与生死未卜。弘禔亡命天涯,音讯全无,前路凶险莫测。霞客孤帆远影,漂泊万里,归期更是渺茫。这殷红的一点落下,便如同在她心尖剜去两块血肉,留下两个鲜血淋漓、永难愈合的窟窿。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抽气,从她紧抿的唇缝间逸出。朱笔的笔尖剧烈一颤,一滴浓稠如血的朱砂,“啪嗒”一声,滴落在素白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像一颗凝固的泪珠,更像一道无法弥合的伤痕。她猛地闭上眼,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滚烫死死锁在眼底深处。不能落泪。至少,不能在此时。
窗外,寒风呜咽着穿过枯枝,发出凄厉的哨音。院中那株半枯的老梅,在风中无助地摇晃着几根嶙峋的枝桠,更显伶仃。一片枯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轻轻撞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一声微弱的叹息。
这细微的声响,却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王孺人心中那扇尘封了十年的、浸透血泪的记忆之门。
眼前瞬间模糊,又骤然清晰。那一年,也是这般寒冷的冬日,端午龙舟竞渡的喧嚣仿佛还在耳畔,丈夫徐有勉清癯含笑的面容犹在眼前。他指着江面穿梭的龙舟,对两个年幼的儿子讲述着屈子沉江的忠烈,眼中是对家国、对清白的执着。那眼神,澄澈如南旸岐的清溪水。
画面陡然撕裂!桑林!闷热的夏夜,虫鸣蛙鼓,却掩不住那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丈夫踉跄归来的身影,胸前那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暗红……他紧抓着自己的手,指节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牙关紧咬,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从齿缝间迸出那两个浸透怨毒的名字:“侯……大……黑……三……”那眼神,是滔天的恨意,是不甘的控诉,更是沉甸甸的托付!
灵堂!惨白的幡幔,冰冷的棺椁,刺鼻的香烛味。少年弘禔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双目赤红,就要冲出灵堂去找侯大拼命!是自己,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指甲深陷进儿子的皮肉里!在那无数双或同情、或窥探、或幸灾乐祸的眼睛注视下,自己扬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儿子脸上!厉声呵斥:“孽障!跪下!”然后,拉着两个悲愤欲绝、浑身颤抖的儿子,重重跪倒在亡夫灵前,用只有他们母子三人能听见的声音,立下那浸透血泪的誓言:“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那一刻,她眼中没有泪,只有比寒冰更冷的决绝,和比烈火更炽的恨意。十年饮冰,热血未凉!这“忍”字,如同一枚烧红的烙铁,从此深深烙在了母子三人的灵魂深处。
织机!无数个漫漫长夜,昏黄的油灯下,梭子穿梭往复,单调的“嘎吱”声,是支撑这个破碎家庭唯一的支柱。手指被粗糙的棉线勒出血痕,腰背因久坐而酸痛欲折。更深的煎熬,是在这枯燥的劳作间隙,在儿子们或疲惫、或愤懑、或迷茫的目光中,一遍遍,用最平静也最残酷的语气,复述着丈夫惨死的每一个细节,剖析着仇人的贪婪与凶残,灌输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信念。那些话语,如同冰冷的针,不仅刺向儿子们的心,更一次次穿透她自己的胸膛。每一次讲述,都是将尚未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让那淋漓的鲜血,成为浇灌复仇之刃的养料。机杼织寒霜,寸寸皆血泪!
市井探踪!看着弘禔日渐精壮的体魄下,那愈发按捺不住的躁动与杀气,看着他混迹于三教九流之间,打探消息时眼中闪烁的凶光,她的心时刻悬在刀尖。无数次深夜,听着儿子带着一身汗臭和戾气归来,她只能强压下满心的担忧与恐惧,用最严厉的训诫压制他可能暴露的冲动。对霞客,则是另一种煎熬。看着他沉静读书,专注地在地图方志上勾画,欣慰之余,是更深的不忍与愧疚。这本该是无忧无虑、专心求学的年纪,却被生生拖入这血腥的复仇漩涡。她只能将那份愧疚,化作更严苛的督促,逼着他更快地成长,更快地学会在这吃人的世道里,用智慧去厮杀。
中秋冷月!那轮本该象征团圆的明月,冷冷地照着徐家凄清的祭桌,也照着远处张师爷府邸觥筹交错的喧嚣。隔墙传来的侯大那嚣张得意的狂笑,像毒针一样刺进两个儿子的耳中。她看到弘禔额角暴跳的青筋,看到他攥得发白的拳头;也看到霞客紧抿的嘴唇和眼中深藏的、冰封般的恨意。那一刻,母子三人沉默地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空气中弥漫的仇恨与杀意,比深秋的寒意更刺骨。
桑林搏杀!当霞客带着一身露水和草屑归来,低声告知“事成”,并详述兄长如何主攻,自己如何策应,如何将侯大逼入深沟,最终授首……王孺人端坐灯下,面容平静无波,只有握着《孝经》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骨节凸起、微微颤抖。她能想象那搏杀的惨烈,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那一刻,她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如同巨石坠地的窒息感。十年磨一剑,霜刃终见血!这血,也必将溅回他们自己身上。
官府锁拿!赵捕头带着如狼似虎的衙役撞开院门,锁链哗啦作响!她从容起身,面对森然的刀光和逼人的官威,条理清晰地抛出那精心准备多年的铁证,抬出按察分司和巡按御史!看着赵捕头那由嚣张转为惊骇、再由惊骇转为恐惧的滑稽表情,看着张师爷最终像条死狗般被锁拿拖走……那一刻,她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这胜利,是用长子永诀故土、次子漂泊天涯的代价换来的!
一幕幕,一桩桩,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飞速掠过。十年的隐忍,十年的筹谋,十年的提心吊胆,十年的呕心沥血!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每一个决定,都浸透了牺牲与血泪!支撑她的,唯有那刻骨的仇恨和对亡夫承诺的执念。
如今,仇雠授首,巨蠹伏诛。支撑了她整整十年的那根弦,那根绷得如同满月弓弦、承载着无尽恨意与意志的弦,终于……断了。
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王孺人身体一晃,手中那支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家谱上,在“徐弘祖”的名字旁,又添了一道刺目的红痕。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案几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案几上摇曳的烛火,落在正前方那方冰冷的灵位之上。“先考徐公讳有勉府君之灵位”。那殷红的字迹,在昏黄的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丈夫温热的血。
“夫君……”一声低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呼唤,打破了满室死寂。王孺人扶着案几,缓缓地、艰难地站起身。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踉跄着走到灵位前。
没有焚香,没有叩拜。
她只是伸出枯瘦的、布满岁月和辛劳痕迹的手,用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冰冷的、光滑的木制牌位。从“先考”二字,到“徐公讳有勉”,再到“府君之灵位”。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顺着血脉,直抵心脏最深处。
“十年了……”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出的粗粝,“侯大……死了。张全……也完了。”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仇,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强行构筑了十年的、坚固如铁的心防!那被她死死压抑、强行冰封的,十年的孤寂、十年的恐惧、十年的委屈、十年的锥心之痛,以及此刻那蚀骨的空虚与沉重如山的疲惫……如同积蓄已久的熔岩,轰然爆发!
她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砖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亡夫的灵位,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木头,看到丈夫的英魂。积蓄了整整十年的泪水,终于如同开闸的洪流,汹涌决堤!那不是嘤嘤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如同母兽失雏般的嚎啕!
“有勉……你看见了吗?!仇报了!报了!!”她的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极致的悲怆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宣泄,“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啊!弘禔……他……他亡命天涯,生死不知!客儿……客儿他……孤身一人……漂泊万里……前路茫茫……都是我的错……是我逼他们……是我……亲手把他们……推上了这条路!!”她猛地用额头狠狠撞击着冰冷的地砖,发出“咚咚”的闷响,额上瞬间一片青紫。
“娘!”一直守在门外、忧心如焚的陈氏再也忍不住,冲了进来,哭着扑上去抱住王孺人剧烈颤抖的身体,“夫人!夫人您别这样!不是您的错!不是啊!是大爷和少爷……他们都是为了老爷!为了徐家啊!”
王孺人却仿佛听不见,只是死死抱着亡夫的灵位底座,将脸深深埋在那冰冷的木头上,压抑了十年的泪水如同滂沱大雨,浸湿了灵位,也浸透了她深青色的衣襟。那哭声,是积郁太久的火山喷发,是绷断心弦的最后哀鸣,带着血,带着肉,带着一个母亲剜心剔肺的痛楚和那沉重如山的、无法言说的牺牲与代价!十年饮冰,热血已凉;十年织素,霜刃归鞘;十年隐忍,终得血偿!然而这血偿的代价,是她的青春,她的安宁,更是她两个亲生骨肉的命运与未来!
空荡的堂屋里,只剩下这凄厉绝望的哭声在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撕扯着死寂的空气。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剧烈摇曳,将王孺人那蜷缩在地、剧烈颤抖的、单薄如纸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放大,如同一座被彻底压垮、濒临崩溃的孤峰。
窗外,寒风呜咽得更紧了,如同无数冤魂在齐声哀泣。深冬的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正从四野沉沉合拢,将这座刚刚经历了血火洗礼、如今只剩孤寡空屋的小院,彻底吞没。那柄浸透仇雠之血、终于归鞘的寒刃,此刻,正以其沉重的代价,无声地切割着生者残存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