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咸阳宫阙仍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玄甲虎贲的戟戈在宫灯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宫门未启，然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已如浓雾般弥漫开来，压得守门卫士呼吸艰难。
廷尉府，地下死牢。
梅玲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狱吏从污秽的草铺上粗暴拖起。沉重的铁镣磨过脚踝尚未结痂的伤口，鲜血渗出，染红了冰冷的铁环。她只着一件单薄、血污板结的赭色囚衣，赤着双足，被推搡着踉跄前行。甬道壁上油灯昏黄的光，映照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蓬乱发丝下，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以及一丝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期待。
“时辰到了，楚国妖女！”狱吏狞笑着，将一件更粗糙、沾满不知名污秽的赭衣套在她身上——这是专门为处决重犯准备的“刑衣”。
梅玲没有挣扎，任其摆布。冰凉的粗麻布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她闭上眼，渭水河畔梁蔚辩才滔滔的身影，地窖暗格中他紧绷的侧脸，廷尉狱中血肉模糊的梁蔚悬吊在壁上的惨状……以及，怀中那枚早已被搜走、却仿佛仍留有他体温的冰凉刀币……无数画面掠过心头。最终，定格在竹简上自己写下的那行字：“望君……以智谋雪恨……”
“蔚……但愿你……” 她无声地呢喃，嘴角竟扯出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
“走！” 粗鲁的推搡打断她的思绪。沉重的死牢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开启，一股混杂着清晨湿冷和某种不祥气息的风灌入甬道。
廷尉府正堂。
“明法”审判之所，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玄色墙壁吸尽天光，唯余壁上悬挂的狰狞獬豸图腾和青铜刑具，在火光下反射着森然寒芒。堂下，数名身着玄衣、腰佩短刀的廷尉府令史肃立，面如生铁。堂上主位空悬，那是廷尉赵高的位置。
赵高并未端坐。他身着绣有暗红獬豸纹的玄色锦袍，獬豸冠端正，立于堂中，脸色却是一种病态的灰败，眼中布满血丝，隐有惊惶。他手中紧攥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那是昨夜三更，由宫中黄门侍郎亲自送入廷尉府，盖有皇帝行玺的紧急诏命！帛书内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肝胆俱裂！
“陛下……陛下怎会……博浪沙……项氏……行玺……嫁祸蒙恬……” 他心神激荡，口中无意识地喃喃。伪造？可那帛书上指控的细节，桩桩件件，直指他最深、最隐秘的野心！更可怕的是，那告密木牍上，竟有他处理紧急公务的私押小印拓纹！谁？！谁能接触到他的私押？！
“大人！” 一名心腹令史疾步入堂，脸色凝重，附耳低语：“已查明，城南铁匠铺……昨日确有一樵夫送柴，柴草中藏有木牍……已被……已被御史大夫的人……截获！此刻……御史台属官，已持诏命，在路上了！”
轰！如同五雷轰顶！赵高身体猛地一晃！御史大夫！他的死对头！完了！一切都完了！秦始皇对“谋反”二字，尤其是“效法荆轲”，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博浪沙之名，更是触其逆鳞！证据“确凿”，圣心震怒，纵有百口，亦难自辩！
“快！备车！本官要……要即刻入宫面圣！申冤！” 赵高声音嘶哑，带着垂死的挣扎。
“大人……恐怕……来不及了……” 令史的声音带着绝望。堂外，已隐隐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一种象征法司权威的、低沉的铜锣开道声！
“廷尉赵高接旨——！” 一个洪亮而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廷尉府大门之外！
赵高如遭重击，面无人色，獬豸冠下的脸孔瞬间扭曲！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咸阳市肆。
天色微明，上巳节祓禊的零星柳枝还挂在一些屋檐下，在晨风中瑟缩。然而此刻的东市，却无半分节庆余韵。肃杀之气，比北疆寒风更凛冽。
廷尉府的黑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大批玄衣持戈的廷尉府力士，如临大敌，将市心一片空地围得水泄不通。空地中央，五辆狰狞的刑车，以粗大铁链相连，静静地停在那里，如同五头蛰伏的凶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无数在此被处决的亡魂残留的气息。
黔首们被驱赶至此，密密麻麻，如同待宰的羔羊。人人面色惶恐麻木，低着头，不敢直视那象征着死亡与酷法的刑车。卖麦饼、黍粥的食摊仍在，热气袅袅，却无人敢买。歌姬瑟声早已断绝，唯余死寂。偶尔有孩童的啼哭声，也被大人死死捂住。
梅玲被押至刑车旁。她赤足站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单薄的刑衣在晨风中飘荡。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惊恐麻木的面孔，扫过远处依稀可见的、已成废墟的“兰芷居”方向，最后，投向咸阳宫阙那巍峨的轮廓。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
“跪下！罪囚！” 廷吏厉喝。
梅玲倔强地昂着头，如同风中的芦苇，虽柔弱，却不肯折腰。目光，似乎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什么。
“时辰到！验明正身！楚国妖女梅玲，私藏禁书，勾连叛逆，妖言惑众！依律，车裂弃市！” 监刑官的声音平板无波，宣读着判决。
五匹披甲的烈马被牵至刑车前，不安地打着响鼻，铁蹄刨地。
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抽泣。梅玲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阴影。心中默念：“荆卿……蔚……楚魂不灭……”
就在此刻！
“且慢——！”
一声清越如金石交击的长喝，陡然穿透死寂的市肆！声音来自监刑台侧，一位身着低级廷吏赭色深衣、手持文书木牍的年轻吏员！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那吏员越众而出，步伐沉稳，径直走向监刑台！他脸上带着风霜之色，却掩不住眉宇间一股锐利之气，正是易容改装的梁蔚！
“你是何人？胆敢扰乱法场！” 监刑官又惊又怒，厉声呵斥。周围力士瞬间拔刀，寒光闪闪！
梁蔚不慌不忙，高举手中一卷盖有廷尉府印信的文书——自然也是伪造，声音朗朗，响彻全场：“下吏乃廷尉府新任令史！奉赵大人紧急手令！此女梅玲，所涉谋逆大案，尚有重大隐情未明！其背后主使，关乎社稷安危！赵大人有令：暂停行刑！将此女押回廷尉府，由大人亲自复审！所有案卷人证，即刻封存，不得有误！” 他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全场哗然！黔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廷尉府的力士们也愣住了，看向监刑官。监刑官惊疑不定，盯着梁蔚手中的文书和那枚“廷尉府印信”，一时难辨真伪。赵大人亲自复审？难道……真有天大变故？
梅玲猛地睁开眼！当她看清那“令史”熟悉的眼神时，身体剧烈一颤！是他！真的是他！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必死的绝境中，为她……撕开了一道生门！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就在这全场惊愕、监刑官犹豫的刹那！异变再生！
市肆边缘，靠近“兰芷居”废墟的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喊杀声与兵刃撞击的铿锵声！
“诛暴秦！复楚国！”“杀赵高！救梅掌柜！”
十余名衣衫褴褛、却手持简陋兵刃甚至农具的身影，如同疯狂的困兽，嘶吼着冲击廷尉府的包围圈！为首一人，虽未看清面目，但那决绝狂热的姿态……赫然是张伯生前网络的残余楚人死士！他们竟选择在此刻，以卵击石，发动自杀式的冲击！
“有楚逆劫法场！杀！” 监刑官瞬间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厉声嘶吼！一部分围守法场的力士立刻调转矛头，扑向那群暴起的楚人！场面瞬间大乱！黔首们惊恐哭喊，四散奔逃！食摊被撞翻，麦饼黍粥洒了一地！
混乱中，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自监刑台侧后方暴起！正是廷尉府李珏！他目光如毒蛇，早已识破梁蔚伪装！长剑出鞘，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刺梁蔚后心！时机拿捏得阴毒无比！
“狗贼！纳命来！” 李珏的咆哮充满恨意！
梁蔚听得背后恶风不善，生死关头，纵横策士的机变发挥到极致！他并未回身硬接，而是猛地向前一扑！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险之又险地贴着剑锋滑过！同时，他借着前扑之势，手中那卷沉重的文书木牍，如同流星锤般，狠狠向后抡去！
“砰！” 木牍结结实实砸在李珏持剑的手腕上！
“呃啊！” 李珏手腕剧痛，长剑险些脱手！攻势一滞！
梁蔚就地一滚，避开李珏随之而来的横扫，瞬间弹起！两人在混乱的法场中央，短兵相接！梁蔚手中无刃，唯有那卷硬木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李珏剑法狠辣，招招夺命，剑光织成一片死亡之网！
“梁蔚！果然是你！今日定将你碎尸万段，以祭赵大人！” 李珏狞笑，长剑如毒龙出洞，直刺梁蔚咽喉！
梁蔚避无可避，瞳孔骤缩！眼看剑尖及喉！
千钧一发！
“蔚！小心！” 一声凄厉的女子呼喊响起！
是梅玲！她不知何时挣脱了身旁一时愣神的廷吏束缚！竟不顾一切地，合身扑向李珏持剑的手臂！
“噗嗤——！”
长剑毫无阻碍地刺入梅玲单薄的肩胛！血花瞬间在她赭色的刑衣上洇开！
时间仿佛凝固！
李珏一愣！梁蔚目眦欲裂！
梅玲死死抱住李珏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他抽剑！她抬起头，染血的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神圣的光芒，朝着梁蔚嘶喊：“走——！去……廷尉府！完成……你的……纵横！” 每一个字，都喷涌着鲜血！
“梅玲——！” 梁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理智告诉他，此刻必须趁乱脱身，完成最后的绝杀！可情感……如同狂涛，要将他彻底吞噬！
“贱人！找死！” 李珏暴怒，猛地抽剑！梅玲痛哼一声，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软倒！鲜血染红了她身下的石地！
“啊——！” 梁蔚双眼瞬间赤红如血！狂怒彻底点燃！他不再闪避，如同疯虎般扑向李珏！手中硬木牍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狠狠砸向李珏头颅！完全放弃了防御！
李珏没料到梁蔚如此悍不畏死，急忙举剑格挡！
“咔嚓！” 木牍碎裂！木屑纷飞！
就在李珏格挡的瞬间！梁蔚空着的左手，闪电般自怀中掏出一物——赫然是那枚梅玲在长城劳役营外塞给他的、边缘早已磨得锋利的苏秦残简！他将其当作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捅向李珏毫无防备的肋下！
“噗——！”
竹简虽钝，但在梁蔚疯狂的力道下，硬生生刺破了李吏的深衣，深深扎入其肋间！
“呃！” 李珏剧痛闷哼，动作一滞！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梁蔚毫不停留，弃了断裂的木牍，合身扑上！双手死死掐住李珏的脖子！如同铁钳！两人滚倒在地，在血泊与泥泞中疯狂扭打！梁蔚状若疯魔，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眼中只有毁灭的火焰！
“保护李大人！” “拿下逆贼！” 周围的廷尉府力士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持戈扑上！
眼看梁蔚就要被乱戈分尸！
“圣旨到——！”
一声更加洪亮、更具无上威严的宣喝，如同九天惊雷，陡然炸响在混乱的市肆上空！压过了所有的喊杀、哭嚎与兵戈交击！
一队盔明甲亮、高举玄色龙旗的禁卫锐士，簇拥着一名身着朱紫官袍、手持明黄帛书的黄门侍郎，如同劈开浊浪的利剑，踏入混乱的法场！锐士手中长戟如林，寒光刺目！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混乱的法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死寂！所有打斗戛然而止！廷尉府力士、残余的楚人死士、奔逃的黔首……无不骇然跪伏于地！连重伤倒地的梅玲，也挣扎着望向那象征着最终裁决的明黄帛书！
黄门侍郎面无表情，目光如电，扫过一片狼藉的法场，扫过血泊中扭打的梁蔚和李珏，最后，落在面无人色、被两名禁卫夹持着、如同死狗般拖拽而来的廷尉赵高身上！
赵高披头散发，獬豸冠早已不知去向，玄色锦袍沾满尘土，脸上是彻底的灰败与绝望。他被粗暴地按跪在监刑台前。
“廷尉赵高！” 黄门侍郎的声音冰冷，毫无波澜，却蕴含着令天地变色的威严，“陛下有旨：查赵高，身为廷尉，不思报国，阴怀异志，私通楚逆项氏，密谋效法荆轲，于博浪沙行刺圣驾！更私刻行玺，伪作兵符，意图嫁祸忠良，祸乱朝纲！其罪滔天，罄竹难书！证据确凿，不容置辩！着即……革去廷尉之职，剥去官服，打入死牢！判……车裂之刑！即日执行！家产抄没，亲族连坐！钦此——！”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高心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不——！陛下！臣冤枉！冤枉啊——！” 赵高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嘶嚎，涕泪横流，挣扎着欲扑向黄门侍郎，却被禁卫死死按住！他精心编织的权势之网，他赖以立身的法家酷吏之位，在绝对的帝王之怒前，瞬间化为齑粉！
黄门侍郎宣旨完毕，目光转向混乱的法场，声音依旧冰冷：“此地……一应人等，涉案者押回廷尉府候审！无关黔首，即刻散去！不得滞留！” 言罢，禁卫锐士如潮水般上前，迅速控制局面。廷尉府力士面如土色，纷纷弃械跪伏。
混乱中，梁蔚缓缓松开了掐住李珏脖子的手。李珏肋下插着那枚染血的竹简，翻着白眼，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梁蔚摇摇晃晃地站起，浑身浴血，有他自己的，有李珏的，更有……梅玲的。他推开试图上前拘押他的禁卫，踉跄着扑到梅玲身边。
梅玲倒在血泊中，肩胛处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脸色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看到梁蔚扑来，她涣散的眼神竟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彩，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似乎想抬起，最终只是无力地动了动手指。
“玲……” 梁蔚跪在她身边，声音嘶哑破碎，想要抱起她，却又怕触动伤口，双手悬在半空，颤抖得厉害。
“蔚……” 梅玲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和解脱，“……惊雷……响了……好……真好……” 她目光越过梁蔚染血的肩头，投向不远处被禁卫拖死狗般拖走的赵高，又缓缓移向梁蔚，眼中是无限的眷恋与释然，“……我……不悔……走……你的……道……” 最后一个字，如同叹息，消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极淡、极安宁的弧度。
梁蔚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他呆呆地看着怀中气息断绝的梅玲，看着那苍白染血的脸庞，看着那凝固的、仿佛卸下所有重担的安宁神情。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离他远去。市肆的喧嚣，禁卫的呵斥，赵高绝望的哭嚎……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他赢了。赵高被判车裂，步他父母后尘。李珏伏诛，死于他手。张伯的“荆轲”之志，以另一种方式……由他完成。
可为何……心中只有一片无边的、冰冷的……死寂？如同这咸阳城上铅灰色的天空。父母幼弟的血仇得报，梅玲却为他而死，死在这冰冷的石地上，死在他“纵横”的终局之前！张伯枯槁的身躯倒在廷尉府的石地上，眼神凝固……梅玲此刻，亦在他怀中……渐渐冰冷。
“啊……啊啊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呜咽，从梁蔚喉咙深处挤出。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空洞与……比北疆寒夜更甚的冰冷。他紧紧抱住梅玲尚有余温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她染血的发间，肩胛剧烈地耸动着。
不远处，禁卫已开始驱散黔首，清理法场。五辆刑车被重新套上披甲烈马。赵高被剥去锦袍，仅着污秽的白色中单，披枷带锁，如同待宰的猪羊，被粗暴地拖向其中一辆刑车。他口中犹自发出含混不清的哭嚎与诅咒。
梁蔚缓缓抬起头。黥痕在血污下更显狰狞。他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那些象征法家威严的玄色旗帜，死死钉在赵高被拖向刑车的背影上。
复仇的烈焰……终成灰烬。燃尽仇敌……亦焚毁……所有。
他抱着梅玲，如同抱着世间最后的余温，在初升的、毫无暖意的朝阳下，在象征着法家最终裁决的刑车旁，在赵高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嚎叫背景中，凝固成一座……被血与灰浸透的……复仇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