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黑暗。
然后,黑暗中亮起了一点星光。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转瞬之间,亿万颗星辰,如被唤醒的尘埃,在陆远的视野中,次第点亮。
他不再身处于那个空旷的、黑色的摄影棚内。他和工藤静香消失了,那张黑色的长桌、那个泛着冷光的手提箱也一同消失。他正漂浮在宇宙的中央,被一片广袤无垠的、沉默而壮丽的星海所包裹。
这不是投影,不是VR眼镜制造的幻象。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这些影像,似乎是绕过了眼睛这个器官,直接在他的视觉中枢里“播放”。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却又感觉不到。他没有重量,像一缕意识,自由地漂浮在这片虚假的真实之中。
在他的面前,一个巨大、孤独的白色星球静静地悬浮着。它的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反射着远处恒星的光,散发着一种冷冽而神圣的光晕。
「欢迎来到《起源》。」
那个冰冷的电子女声,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陆远下意识地想要转动头部,去观察四周。他惊奇地发现,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他的视野是360度的,身后遥远星系的旋臂,和前方星球表面的冰川裂谷,同样清晰。
他“看”向了身旁的工藤静香。她也变成了一团由蓝色光点构成的、模糊的人形轮廓,静静地悬浮在他的身边。
“这就是……《起源》?”陆远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他握着“神经连接器”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只是开始。”工藤静香的轮廓,随着她的“开口”,发生着轻微的波动。“目前,它只是一个巨大的、可以自由探索的沙盘。我们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复刻了整个银河系。一千亿颗恒星,以及理论上可能存在的数万亿颗行星。每一颗,你都可以前往。”
“怎么做?”
“想。”工藤静香说,“用你的意念。”
陆远将“视线”聚焦在远处的一片红色星云上。那片星云的形状,像一只展翅的巨鸟。
在他的念头升起的瞬间,周围的星海,瞬间化作了流光。无数的光线,从他的“身体”旁掠过。他感受不到任何加速度,时间的概念在这里似乎也变得模糊。
下一秒,流光停止。
他已经来到了那片红色星云的内部。巨大的、由氢和氦构成的气体云,像浓雾一样包裹着他。远处,一颗颗年轻的、蓝色的恒星正在其中诞生,散发着炽热的光和热。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他的皮肤,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烘烤感。
“手柄里的触觉反馈系统,在模拟恒星的辐射。”工藤静香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我们在服务器里,为每一颗恒星,都设定了独立的物理参数——质量、温度、光谱、年龄。所以,你靠近一颗红巨星和一颗白矮星,感受到的‘温暖’,是完全不同的。”
陆远伸出手,他“看”到自己由光构成的、半透明的手掌,在瑰丽的星云中穿过。他尝试着去“触摸”那些气态的尘埃,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星云深处的一颗普普通通的、黄色的恒星上。
再一次的“跃迁”。
他来到了一个恒星系的中央。一颗正处于壮年期的太阳,安静地燃烧着。八颗行星,在各自的轨道上,围绕着它缓缓运行。
“这是……”
“一个随机生成的、类似于太阳系的星系。”工藤静-香解释道,“在这个星系里,我们放置了一些‘惊喜’。你可以试着去探索它的第三颗行星。”
陆远立刻“飞”向那颗蓝绿相间的星球。
随着距离的拉近,星球的细节越来越清晰。连绵的山脉,广阔的海洋,白色的云层,甚至大陆板块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他穿过大气层,没有遇到任何颠簸和摩擦。眼前的景象,从太空的宏伟,切换为鸟瞰的壮丽。他看到了一片茂密的、看不到边际的原始森林。
他缓缓“降落”,最终悬停在森林的树冠之上。
风吹过树梢,带起一阵绿色的波浪。他能听到风声,鸟鸣声,还有远处瀑布传来的轰鸣。他甚至能闻到雨后森林里,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潮湿清新的气息。
“嗅觉……也是模拟的?”陆远感到难以置信。
“是的。通过一种微型的、定向的气味分子释放装置。”工藤静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我们录入和分析了超过一万种基础气味。目前,它可以组合出自然界中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气味。不过,它的成本很高,现在还只在实验室阶段。”
陆远不再说话。他沉默地,在这颗星球上“漫游”着。
他飞过被冰雪覆盖的极地,看到了在冰原上迁徙的、类似猛犸象的巨大生物。
他潜入深邃的海底,看到了发着荧光的水母群,和从海底火山口喷涌而出的、炙热的岩浆。
他来到一片荒芜的沙漠,看到了被风沙侵蚀了千万年的、巨大的外星文明遗迹。那些高达千米的、表面刻着无法理解的符号的方尖碑,静静地矗立在双子卫星的光芒之下,充满了神秘和孤寂的美感。
“这一切……花了多久?”过了很久,陆远才开口问。
“如果只靠人力,可能需要一万年。”工藤静香回答,“但我们开发了一个专门用于生成和演化宇宙生态的AI,我们叫它‘女娲’。我们只输入了最基础的物理和化学规则,然后,让它在超级计算机里,自己演化了三个月。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它自己‘创造’出来的。我们只是挑选了其中一些比较有趣的结果,放进了游戏里。”
“这还不是全部。”
工藤静香的蓝色光影,在陆远的视野中,做了一个手势。
周围的世界,开始崩塌。
森林、海洋、沙漠、星球……一切都碎裂成了无数的光点,然后,像被风吹散一样,消失了。
世界再次回归到那片纯粹的黑暗。
然后,一束光,从上方,照了下来。
他们出现在一个巨大的、纯白色的圆形剧场里。剧场的中央,是一个舞台。
一个虚拟的、由数据构成的“工藤静香”,正站在舞台上。她的形象,和现实中的她一模一样,甚至连衣服上的褶皱和发丝的反光,都无比真实。
“欢迎来到‘神话元宇宙’的雏形。”舞台上的“工藤静香”,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个冰冷的电子音,而是她本人的声音。“未来,在这里,你可以举办一场虚拟演唱会,观众可以来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你可以观看一场不存在的电影,电影的角色和剧情,会根据你的情绪和选择,实时发生变化。你可以和爱因斯坦讨论相对论,可以和莎士比亚探讨哈姆雷特。”
“游戏,只是这个世界的入口。”
舞台上的虚拟人影,向陆远伸出手。
“我们的目标,是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但又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数字孪生世界。”
周围的黑暗,褪去了。
摄影棚里暖黄色的工作灯,重新亮了起来。
陆远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握着那个造型科幻的手柄。他的眼前,是那张黑色的长桌,和那台哑光黑色的、正在闪烁着蓝色呼吸灯的主机。
仿佛刚刚那段穿越星海、探索未知星球的漫长旅程,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但他指尖还残留着“神经连接器”传来的、微弱的电流感,鼻尖似乎也还能闻到那片原始森林里、潮湿的草木气息。
这一切都在提醒他,刚刚的体验,是真实的。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他对面的、真实的工藤静香。
工藤静香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因为长时间解说而产生的疲惫,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那双锐利、专注的眼睛里,燃烧着创造者的激情、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审判的紧张。
她已经将她和她的团队,这几个月以来所有的心血、才华和野心,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陆远的面前。
现在,轮到他来给出评判了。
同一时间,地球的另一端。
瑞士,日内瓦,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
地下百米深处,巨大的、环形的隧道里,回荡着机器低沉的运行声。
莎拉·詹金斯穿着一件白色的防尘服,戴着安全头盔,站在一个巨大的、被称为cmS(紧凑μ子线圈螺线管)的探测器旁边。这个探测器像一个来自未来的、层层叠叠的机械巨兽,布满了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管线、电缆。
一个满头白发、带着意大利口音的物理学家,正指着探测器的核心部分,唾沫横飞地,向她解释着希格斯玻色子是如何在这里被发现的。
莎拉听得入了神。她手中的记事本,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她自己都快看不懂的符号和公式。这半个月来,她就像一块掉进水里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里的一切。
她原本剧本里那些基于想象的、关于量子物理和时空理论的设定,在这些真正的尖端科技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和幼稚。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酒店的房间里,推翻和重构自己的故事。
她的剧本,正在经历一场和这个探测器里发生的粒子对撞一样、剧烈的蜕变。
洛杉矶,一家位于圣莫尼卡海滩的露天咖啡馆。
文森特·凯恩坐在遮阳伞下,戴着一副墨镜,看着面前桌子上,摆放着的一排平板电脑。
每一台平板电脑上,都显示着不同的内容。有的是充满了克苏鲁风格的、扭曲的生物设计图;有的是结构复杂到令人头晕的、巨大的太空城市概念画;还有的是一段模拟“时间折叠”效果的视觉特效预览。
几个看起来像是从维塔数码或者工业光魔走出来的、胡子拉碴、穿着格子衬衫的特效总监,正围在他的身边,紧张地等待着他的评价。
“这个生物的皮肤质感,不对。”文森特·凯恩指着其中一张图,“我要的是那种介于甲壳和软组织之间的、半透明的、能看到下面血管在流动的感觉。像一只被剥了皮的深海螃蟹。”
“还有这个城市,”他又指向另一张图,“它的反重力逻辑在哪里?建筑为什么是向上延伸,而不是向四面八方生长?在一个没有固定‘上下’概念的空间里,城市不应该长成这样。”
他几乎否定了所有的设计。
但他每否定一个,都会给出一个更疯狂、也更具体的方向。
这些好莱坞最顶尖的艺术家们,在他的面前,像一群战战兢兢的小学生。但他们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不满,反而闪烁着被激发出的、兴奋的光芒。
他们知道,他们正在参与的,不是一部普通的电影。
他们正在一个疯子的带领下,用光影和代码,去构建一个前所未见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