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日内瓦,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
深夜。
莎拉·詹金斯独自一人,坐在cERN提供给访问学者的、极简风格的客房里。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十几本厚得像砖块一样的物理学专着,以及一本已经写满了的、厚厚的笔记本。
电脑屏幕上,还亮着一个空白的文档。光标,在文档的开头,固执地闪烁着。
她已经卡在这里,整整三天了。
她去参观了大型强子对撞机,她和那些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进行了交流,她学到了比她大学四年加起来还要多的知识。
但她越是了解,就越是感到绝望。
现实世界的物理法则,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墙,横亘在她的面前。她那些关于“时空回响”、“平行宇宙意识交错”的构想,在严格的科学逻辑面前,显得如此的天真可笑。
她的故事,失去了最核心的根基。
她感到自己被困住了。
她拿起桌上的那本笔记本,烦躁地翻动着。那是她这半个月来的所有笔记。里面充满了各种公式、草图,以及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呓语。
“……对称性破缺……超弦理论的十一维空间……量子纠缠的超距作用……”
她看着这些文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合上笔记本,把它丢到一旁。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瑞士乡间宁静的夜。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在月光下,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看着那片宁静的夜色,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
“到底……什么是‘回响’?”她对着窗户,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上。
她看着玻璃里的那个自己。那个金发、戴着眼镜、一脸疲惫和困惑的女人。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劈中了她的大脑。
如果……
如果“回响”的不是时空呢?
如果故事的核心,不是物理学,而是……意识呢?
她猛地转过身,冲回桌子前。
她一把抓起那个被她丢在一旁的笔记本,翻到了空白的最后一页。她拿起笔,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她写下了一行字。
“宇宙的本质,不是物质,也不是能量。是信息。”
“而意识,是唯一能够解读,并‘坍缩’信息的观察者。”
她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动,留下一串串潦草的字迹。
“主角亚当和伊芙,他们不是穿越了时空。他们是同一个‘观察者’在不同可能性世界里的两个‘投影’。他们感受到的‘回响’,不是来自过去或未来的记忆,而是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现在’,所做出的不同选择,引发的量子层面的共鸣。”
“电影的主题,不是拯救世界,也不是寻找真相。而是关于‘选择’本身。”
“当两个本不该相遇的‘投影’,在现实中相遇时,他们要如何面对那个‘本可能成为’的自己?是毁灭对方,从而保证自己存在的唯一性?还是……融合,成为一个包含了所有可能性的、更高维度的‘完整存在’?”
“这不是一部科幻片。”
莎拉·詹金斯停下笔,看着自己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她的呼吸,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急促。
她找到了。
她终于找到了,她这部电影,真正的灵魂。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
“再来一次。”
陆远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纯白色的训练舱内回荡,清晰,平静,没有任何温度。
安雅·索恩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刚刚因为胜利而升起的一丝快意,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笑容僵在她的嘴角,然后一点点垮塌下去。她侧躺在地板上,剧烈起伏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她试图转动脖子,去看那个站在训练舱门口的身影,但颈部的肌肉只是发出一阵无力的痉挛。
她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纯白色的墙壁,旋转着,融化成一片刺眼的光斑。
绝望。
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躺在她不远处的伊森·克罗夫特,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肌肉,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当他听到那句话时,他的咳嗽停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在好莱坞银幕上塑造了无数经典硬汉形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空白的表情。他看着陆远,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那双曾经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像两颗被烧尽的炭火,只剩下灰败的死寂。
他比安雅更清楚,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再来一次”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训练。
那是折磨。
控制室的门,再次无声地滑开。
陆远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脚下的沙漠靴,踩在纯白色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到安雅和伊森的中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在他们面前,缓缓地蹲下身子。他的影子,笼罩在两人身上。
“安雅。”
他先开口,叫的是女人的名字。
安雅的身体又是一颤,她将脸埋在地板上,似乎不敢去看陆远的眼睛。
“你觉得自己赢了?”陆远问。
安雅没有回答。
“你的那最后一击,很漂亮。”陆远继续说,“时机,角度,力量,都计算得很好。任何一个格斗比赛的裁判,都会给你打一个高分。在电影里剪辑出来,也会是一个很精彩的镜头。”
“但是,它是假的。”
陆远的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安雅的耳朵里。
“你不是在攻击,你是在表演。你脑子里想的,不是如何最快、最有效地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你脑子里想的,是如何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更帅,更潇洒,更符合一个‘女杀手’的形象。”
“你在迎合镜头,迎合观众,甚至在迎合我。你想要证明你很努力,你很有天赋,你配得上这个角色。”
“你的野心,写在你的每一个动作里。但那不是一个杀手的野心,那是一个渴望得到老师表扬的小女孩的野心。你从十五岁开始,在每一个片场,演的都是这种角色——叛逆的、坚强的、试图向世界证明自己的女孩。你很擅长演这个。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把自己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好胜欲,包装成‘演技’,卖了十年。”
“你看着我。”
安雅的身体僵住了。过了几秒钟,她才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把头转了过来。她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
“这部电影,不需要你的‘演技’。”陆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的是‘真实’。我需要你忘记你是一个演员,忘记你的脸会不会在镜头里显得难看,忘记你的动作会不会不够优美。我需要你,变成伊芙。
一个在孤独中诞生、对世界一无所知的生物。她的第一次攻击,应该是笨拙的,是出于本能的,是带着恐惧和好奇的。而不是像你刚才那样,像一个在奥运会上争夺金牌的体操运动员。”
他说完,不再看她。
他转向伊森·克罗夫特。
“伊森。”
伊森的身体,绷紧了。
“你觉得你完成了我交给你的任务?”陆远问他。
“那个失误,很巧妙。”
“你选择了在体力下降、精神疲劳的时候,用一个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分神’,来制造破绽。这很高明,很有经验。这是你在三十年的演艺生涯里,总结出的‘方法’。如何在镜头前,看起来像是在‘犯错’。”
“但是,它也是假的。”
“因为那是你‘演’出来的。是你,伊森·克罗夫特,这位三届奥斯卡影帝,在向我展示,他可以多么逼真地,扮演一个‘犯了错的战士’。”
“我让你犯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没让你去‘演’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