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陆远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讶,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安娜的面前,然后看向文森特,“都坐下。在你们休息之前,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他的语气,不像是商量,更像是一个医生,在宣布下一个手术流程。
文森特和安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解和预感到的疲惫,但还是依言,在安娜的行军床边坐了下来。三个人,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小组会议。
“虚空之城,现在有了骨架,有了血肉,有了‘伤痕’。”陆远开门见山,他的手指在空气中,虚虚地画了一个圈,仿佛在圈住整个沙盘,整个工地,以及这个尚在混沌中的世界。
“但是,它还缺少一样东西。”
“还不够。”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已经初具雏形的、代表着权力中心的“圣殿山”模型上。
“我需要一个宗教。一个贯穿了这座城市所有阶层的、统一的信仰体系。”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深夜寂静的空气里。
文森特皱起了眉头,他正想说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了,并且因为无法统一神的形象而暂时搁置。
但安娜·李,这位在建筑和世界观构建上总是能与陆远产生共鸣的天才女孩,却第一次,露出了明确的、反对的神情。
“不。”她几乎是立刻反驳道,“虚空之城,不应该有‘统一’的信仰。它的核心,是‘破碎’和‘对立’。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区域,他们应该有不同的、甚至是彼此敌视的信仰。圣殿山的人信奉秩序与逻辑;地下城的帮派,崇拜他们捡到的、来自旧世界的垃圾图腾;边缘的拾荒者,可能信仰的是虚无主义或是机械飞升。这种混乱和冲突,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她的话,条理清晰,充满了艺术家的偏执和对自身创造物的扞卫。
文森特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从戏剧冲突的角度来说,多元化的信仰,确实能提供更多的故事线和人物动机。一个统一的宗教……会让世界变得‘平’。”
陆远听完他们的反驳,没有生气,也没有争论。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成年人看着孩子们争论糖果口味般的、居高临下的宽容。
“你们说的,都对。从艺术和戏剧的角度看,你们是对的。”陆远缓缓地开口,“但是,你们思考的,只是如何让这个故事‘好看’。而我思考的,是如何让这座城市,真正地‘运转’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旁,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那道狰狞的“大伤痕”模型上。
“你们创造了一个阶级对立,贫富分化,资源枯竭,处处都是冲突的世界。很好。但是,这样一个火药桶,为什么在长达一百七十年的时间里,没有自我毁灭?是什么力量,让那些挣扎在底层的、数以千万计的‘无面者’和‘拾荒者’,没有揭竿而起,推翻圣殿山那可笑的统治?”
他的问题,让安娜和文森特,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们的故事脚本里,主角艾拉的出现,将是点燃这个火药桶的火星。但至于之前为什么没爆……这似乎,并不重要。
“是‘希望’。”陆远给出了他的答案。
“一个统一的、贯穿所有阶层的宗教,它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制造并贩卖‘希望’。它要告诉所有人,无论你是圣殿山的贵族,还是地下城的老鼠,亦或是在垃圾堆里刨食的野狗,你们都只是神的羔羊。你们今生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神给予的考验。只要虔诚,只要忍耐,死后,你们的灵魂就能进入神的国度,得到永恒的极乐。”
他转过身,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说:
“它要像一层看不见的、温柔的麻药,渗透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为圣殿山的统治者,提供了神性的合法性。它为地下城的底层民众,提供了忍受剥削的精神寄托。它甚至为那些边缘的拾荒者,提供了他们自以为是的、与众不同的‘启示’。它是一个完美的、自我循环的、维稳的系统。”
“这……这不是宗教。”安娜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喃喃地说,“这是……思想钢印。是最高效的奴役工具。”
“有什么区别吗?”陆远反问。
这句话,让安娜彻底说不出话来。是啊,有什么区别呢?回顾人类的历史,大部分时间里,宗教扮演的不就是这个角色吗?
文森特·凯恩则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陆远的意图。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一个看似普世度人、实则维护着最残酷统治的虚伪宗教,这其中蕴含的讽刺和戏剧性,简直是无穷无尽的宝藏。
“我明白了……”文森特的声音有些干涩,“你需要一个……‘坏’的宗教。一个伪善的、充满矛盾的信仰体系。”
“不,恰恰相反。”陆远纠正道,“我需要一个‘完美’的宗教。它必须在教义上无懈可击,逻辑上完美自洽。它能解释这个世界的一切苦难,能抚慰所有人的心灵。它的仪式,要庄严,要神圣,要能给所有参与者带来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慰藉和感动。它的神职人员,要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们所宣扬的一切,要拥有最高尚的品德和自我牺牲的精神。”
“只有当这个宗教本身是‘真诚’和‘完美’的,它所造成的‘奴役’后果,才会显得更加……荒诞和悲哀。”
“只有当魔鬼真的相信自己是上帝时,这个世界,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地狱。”
陆远最后的这句话,让整个指挥部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安娜呆呆地看着他。她终于明白了陆远想要的是什么。他不是要给这个世界观打上一个“反派”的补丁。他是在构建这个世界最底层的、那个冰冷残酷的、看不见的运行逻辑。
她感觉到自己的创作欲,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情绪,彻底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