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日本,京都,寂光院。
茶室的纸门外,庭院里的那盏石灯笼,已经被点亮,散发着微弱而又温暖的黄光。
静心师太看着眼前依旧在低头抄写经文的相良千雪,心中,却是无声地一叹。
自从下午,她告知了那位姓陆的施主要捐赠藏经阁,并且已经得到了皇室某位亲王的默许,破例同意了他的请求后,千雪的心,就更乱了。
她嘴上说着“与我无关”,但她抄写经文的速度,却比平时快了近一倍。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
这个女孩,用她那身冰冷的、厌世的外壳,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但她的内心,却比任何人,都更敏感,更害怕被外界的“变数”所打扰。
“那位陆施主,”静心师太最终还是决定开口,“已经抵达京都了。按规矩,在他正式捐赠之前,需要由本院的一位弟子,引他参观一下寺内各处,向他介绍本寺的历史。这个任务……”
“请恕弟子无法从命。”没等静心师太说完,相良千雪便直接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抗拒。
“我来此地,为的是修行,不是为了接待什么施主。这种俗事,让其他师姐妹去做便是。”
“他指名,要见你。”静心师太平静地说出了那个最关键的信息。
相良千雪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一滴浓稠的墨汁,从笔尖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丝真正的、冰冷的怒火。
“他凭什么?”
她不明白。也无法理解。
一个素未谋面的、来自中国的商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打破寂光院数百年的规矩,捐一座藏经阁,然后,指名道姓地,要见一个一心只想“等死”的自己?
这不合逻辑。
这种被人强行闯入自己世界的、被未知力量所觊愈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与……恐惧。
静心师太看着她脸上那罕见的、生动的愤怒表情,心中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她知道,至少,这个孩子,还没有真的“死掉”。
“我不知道他凭什么。”静心师太摇了摇头,“但亲王殿下的命令,无法违背。千雪,明日上午,你就在这里的茶室等他吧。”
“这,或许也是你修行的一部分。”
说完,老尼姑便转身,趿着木屐,无声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只留下相良千雪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宣纸上那团越来越大的墨迹。
仿佛,是她那即将被彻底扰乱的、平静如死水般的人生。
…………
茶室内的气氛,在立花幸村说出“成交”二字后,并未变得轻松。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宁静。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因为那份刚刚达成的、足以颠覆国家权力的魔鬼契约,而变得粘稠。
陆远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将视线从立花幸村那张轮廓分明、写满了野心的脸上移开,缓缓地,投向了茶室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唯一一幅卷轴画。
画是水墨所作,笔触苍劲,年代感十足。画中描绘的是一座被火光吞噬的寺庙,僧兵与武士在烈焰中厮杀,刀光血影,映得夜空一片猩红。而在寺庙的深处,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正安静地,在一片火海中准备切腹。他的背影,决绝而又孤高。
“好画。”陆远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像是在评价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艺术品。
“前代家主传下来的仿作罢了,原画早已失传。”立花幸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深邃,“此画名为《信长之末路》,画的是本能寺之变。”
“本能寺啊……”陆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一个即将统一天下的霸主,天下布武,无人能敌。最后,却不是死在任何一个强大的敌人手里,而是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最不起眼的家臣——明智光秀的背叛之下。”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画前,仿佛能透过那泛黄的纸张,看到四百多年前的那场大火。
“很多人说,光秀的背叛,是因为个人恩怨。但我不这么看。”陆远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画中那个即将切腹的、织田信长的背影上。“信长太急了。他走得太快,快到把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他想打破旧的秩序,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却没有意识到,那些被他视作基石的家臣们,本身就是旧秩序的一部分。他们的思维,他们的利益,都还停留在过去。”
“当步伐无法统一时,再牢不可破的堡垒,也会从内部,开始崩塌。”陆远回过头,看向立花幸村,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有时候,压垮一个巨人的,往往不是来自外部的千军万马,而只是内部一颗……小小的石子。立花先生,您说对吗?”
这番话,如同锐利的刀锋,直直地刺入了立花幸村的内心。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如同饿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陆远。他瞬间就明白了陆远话中的深意。
陆远不只是在评论一幅画,他是在告诉自己,扳倒相良正明和清和会这个庞然大物,硬碰硬并非上策。
真正的要害,在于“内部”。
在于那些同样身处执政联盟之中,却因为相良正明的激进亲美政策而利益受损、或是因为派阀内部分赃不均而心怀不满的“盟友”们。
这些人,就是明智光秀。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一把火。
而陆远和他背后的神话帝国,愿意提供这把火。
“陆先生对日本战国史的见解,比许多本国的学者,还要深刻。”立花幸村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陆远的身边。
两人并肩,站在那幅画前。
“信长之败,在于他只有‘破坏’的利刃,却没有‘分配’的智慧。他只想着用自己的标准去塑造世界,却忘了,权力,最终来源于利益的分享。”
他转过头,看着陆远,声音低沉而又清晰。
“我,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这一刻,两人相视一笑。
所有的潜台词,都在这一笑之中,达成了共识。
他们都清楚,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简单的合作者,而是真正的、拥有共同目标的……同谋。
陆远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没有再多作停留,只是对着立花幸村,微微颔首,便带着秦岚,转身离去。
立花幸村没有送他。
他只是独自一人,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
直到茶室外的最后一丝暮光,也被浓重的夜色所吞没。
他的眼中,那原本只是被野心点燃的火焰,此刻,已经燃烧成了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的业火。
“相良君,”他对着空气,轻声自语。
“你的‘本能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