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京师西郊大校场。
黄土平整的场地上,朔风猎猎,卷动着龙旗与将旗,发出沉闷的呼啸。
气氛肃杀,与那日军器监的喧嚣截然不同。
高台之上,一身寻常赭黄袍服的朱元璋端坐正中,面容沉肃,看不出喜怒。
他身侧是太子朱标,再往后,便是一众顶盔贯甲的大明高级将领。
徐达、李文忠……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赫赫战功与尸山血海。
他们是这个帝国最锋利的刀刃,此刻,却都将信将疑地看着场中。
场下,张伟与孙百手并肩而立。
孙百手的手中,捧着一个长条形的黑漆木盒。
他的神情,再无半分昔日的倨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狂热的虔诚。
这几日,他亲手将那些银白色的钢锭,一锤一锤地锻打成型。
那种前所未有的坚韧与延展,那种对火焰恰到好处的反应,彻底颠覆了他数十年的锻造经验。
他不是在打铁,他是在侍奉神物。
“开始吧。”
高台上,朱元璋的声音传来,不高,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
孙百手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木盒。
一柄横刀,静静地躺在红色的衬布上。
刀身并未开锋,也未经繁复的打磨,只做了最基础的淬火。
可即便如此,当它暴露在天光之下时,那幽暗深邃的乌光,那遍布刀身的、细密如发丝的流水纹路,瞬间就吸引了所有武将的注意。
他们都是识货的。
只一眼,便能看出这柄刀的不凡。
“取匠作监最好的百炼刀来。”
朱标在一旁吩咐道。
很快,一名侍卫捧着另一柄刀走上前来。
那柄刀装饰华美,刀鞘镶金嵌玉,刀身寒光闪闪,一看便是千锤百炼的上品。
“寻常军士,对斩。”
朱元璋再次开口,言简意赅。
两名从羽林卫中挑选出来的壮硕士卒,各自持刀,走到了场地中央。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高台上的将领们,更是探出了身子。
他们不信什么神仙手段,只信手中刀枪的真假。
“喝!”
一声暴喝,两名士卒同时挥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对方的刀刃狠狠劈去。
没有预想中金铁交鸣的巨响。
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清越得有些刺耳。
那柄华美的百炼刀,从中断为两截。
断口平滑如镜。
半截刀身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无力地插进了远处的黄土里。
而那柄新式横刀,刀刃上,连一个白印都没有留下。
持新刀的士卒愣住了,他甚至没感觉到太大的阻力。
持断刀的士卒,则举着半截刀柄,呆若木鸡。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风声都仿佛停止了。
高台上的将领们,一个个猛地站了起来。
李文忠那双铜铃大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他一步跨到台前,死死盯着那柄乌沉沉的横刀,喉结上下滚动。
“这……这怎么可能?”
“百炼钢已经是天下至坚,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那是什么刀?妖刀吗?”
朱元璋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一双锐利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张伟面色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对着孙百手点了点头。
孙百手会意,又从身后捧出一个更大的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副造型简洁的胸甲,同样是乌沉沉的颜色,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种朴实无华的厚重感。
一名身材与常人无异的死囚,被带了上来,穿上了这副胸甲。
“神机营,五十步,三段射。”
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
神机营的强弩,五十步内,足以洞穿三层牛皮甲,甚至能对铁甲造成致命威胁。
三段射,更是连续不断的攒射。
这是要将那人射成刺猬!
“陛下,这……”
徐达忍不住开口。
朱元璋抬手,制止了他。
“射。”
一个字,冰冷如铁。
三列神机营的弩手,端起了手中黑洞洞的军弩。
“预备!”
“放!”
“嗡——”
密集的弦响汇成一声闷雷。
上百支弩箭,化作一片乌云,发出尖锐的呼啸,扑向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笃笃笃笃笃——”
一连串短促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
没有一支弩箭能够穿透。
所有的箭矢,在接触到胸甲的瞬间,便被巨大的力量弹开,或者箭头崩碎,无力地掉落在地。
烟尘散去。
那个死囚还站在原地,除了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连连后退几步,毫发无损。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又伸手摸了摸,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狂喜。
这一次,不等朱元璋下令,李文忠已经一个箭步从高台上蹿了下去。
他三两步冲到那死囚面前,一把推开他,伸手就在那胸甲上摸索起来。
其余的将领,也再按捺不住,呼啦啦地全都涌了下去,将那副胸甲围得水泄不通。
“天!真的没事!”
“连个印子都这么浅?”
“这上面……只有些白点?”
李文忠用粗糙的手指,在那被弩箭射中的地方用力地擦了擦。
上面只有一个个浅浅的、如同粉笔点上去的白色圆点。
连凹痕都几乎看不见。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高台上的朱元璋,又转头看向张伟,那张素来桀骜不驯的脸上,满是震撼与狂热。
“陛下!”
李文忠的声音嘶哑,却吼得地动山摇。
“臣请陛下,将此等神物,尽数装备我开平卫!”
“放屁!理应先装备我陇西卫!”
“我中山府的儿郎,更需要此甲!”
刚刚还沉稳肃杀的将帅们,此刻却像是菜市场里抢白菜的贩夫,一个个面红耳赤,吵嚷不休。
这已经不是兵器了。
这是命!
是无数士卒的命!是战争的胜负手!
朱元璋缓缓走下高台。
他没有理会争吵的众将,径直走到那柄横刀前,将它从士卒手中拿了过来。
刀入手,是一种超乎想象的沉重。
他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刀身。
“嗡……”
一声清越的龙吟,悠远绵长,仿佛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他又走到那副胸甲前,伸出手指,在那浅浅的白点上,重重地抚过。
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厚实。
朱元璋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尸横遍野的战场,浮现出无数穿着单薄皮甲、被箭矢射倒、被刀枪贯穿的儿郎。
往事一幕幕,血流成河。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赤红。
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悲恸、与无尽杀伐之气的复杂情绪。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响彻云霄。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敬畏地看着他们暴怒而又狂喜的君王。
朱元璋高高举起手中的横刀,对着所有人,也对着这片天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宣告。
“传朕旨意!”
“此钢,由朕亲赐其名,为‘洪武’!”
“洪武钢!”
“自今日起,军器监另设‘神兵司’,由张伟、孙百手主管,专司炼制洪武钢及其军备!”
“所有相关图纸、工匠、产地,尽数列为大明最高军国机密!”
“泄一字者,夷三族!”
最后四个字,杀气凛然,让整个校场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